※TAG:奇幻、中世紀(?、短篇、半架空
※可能偏露米(因為我吃露米XD),但之後讀起來感覺還好?所以兩個TAG都打了XD
※我真的好喜歡奇幻小故事,對不起讓你們都看我這些不切實際的腦洞TT,大寫的OOC屬於我(崩潰吶喊)
※背景在不知名的某塊大陸上,你們可以把它想成類似歐洲的地方,但我無法解釋為什麼他們兩個人會在歐洲,反正就類似那種背景,原諒我無法描述它(大哭)
※是有點孤僻的伊凡 



 

伊凡 ‧ 布拉金斯基有千百個理由解釋他為何處在這裡,但當他見到一大群孩子朝他大喊著巫師,甚至沒大沒小的在附有強烈回音的樹林裡大叫著快滾的時候,年輕的植物學家實在無法張開半張嘴唇,他甚至連眼睛都沒抬一下。「離開這個村子!離開這裡!」栗色頭髮的男孩子朝他這麼嚷嚷著。

 

男人拍了拍方才跪在地上的膝蓋,他拎著籃子起身,眼神已經不像之前剛接觸這些毛孩時那樣慈愛,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但再怎麼說,伊凡還是沒有直接放下狠話,他只是抬起另一隻空著的手,朝孩子們用力揮去:「你們媽媽沒跟你們說森林和危險嗎?快要日落了,回家去吧!」

「他們說-危險的只有巫師-!」黑髮的孩子從地上抓起一把碎石就朝男人的方向丟去,悲嘆於距離太遠,那或許只是個虛張聲勢。「巫師會被石頭給打死!」

 

「那麼不聽話的孩子呢?」在伊凡 ‧ 布拉金斯基正要放棄和失了理智的孩子們對話之際,從他後背不遠處傳來了另一道較為年長但仍稚氣的聲音:「我說過多少次,你們不應該跑來這裡玩。」阿爾弗雷德手裡拿著一枝拐杖,木杖底端已經些許破損,上頭還沾著不少泥土,看得出來他是拄著這隻看起來不太能生效的拐杖一步步攀爬上來這裡的。

至於為什麼沒什麼起伏的山坡小徑要被稱為攀爬,是因為全村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阿爾是個殘疾,他的右腿在進到這個村子之前就受傷了,本人是說這是某種遺傳。也沒有醫生能夠解釋得了這樣的狀況。

 

「阿爾哥哥,你得小心他!」綁著低馬尾的紅髮女孩悄聲揪了下阿爾的衣擺,她看起來的確是在嚴肅的警告他,但這樣的表情和話語擺在一位可愛的小女孩上阿爾實在沒法來什麼脾氣,似乎一切都只是孩子們愛玩的角色扮演遊戲罷了。

「聽著琳妲,這裡沒什麼黑暗裡會吃掉小孩的妖魔鬼怪,沒什麼月圓一到就會化身成狼的人類,更沒有什麼巫師。」

「巫師不會說自己是巫師。」女孩補充。

「那麼壞孩子是不是也不會說自己是壞孩子?」阿爾輕柔的搓了幾下女孩的髮旋,隨即改口道:「但我知道你們都很優秀,而好孩子現在該怎麼做?」

帶頭的男孩子不滿的眨眨眼,他瞪了一眼植物學家,口氣不是相當滿意的道:「……下一次不要再靠近這裡了。」

 

在夕陽西下之前,他們全都被順利打發回去。

阿爾目送著最後一個孩子消失在山坡的陵線之後,接著他回過頭,瞧見年輕的學者仍然待在原地,但他們之間有著尷尬的五公尺,阿爾首先注意起對方手裡的籃子。

「你在採集些什麼嗎?」阿爾單腳越過樹與樹間牽起的紅線,彷彿那條繩子不存在於他的眼前,伊凡禮貌性的撐起了他的手臂,「我看看……很多的草和-草?」

「你越過了。」伊凡仍然撐著對方,他只是擔心對方的腳不方便,萬一有人在這裡出了什麼閃失可是他來擔當責任,「你似乎是前幾個月才搬來這邊的,你知道這是什麼線嗎?」

「呃、防止什麼猛獸?」阿爾張望了幾眼繩子,伊凡越發越覺得對方是故意跨過來的。

「是巫師。」

「哦真的嗎?謝謝你告訴我。」他誇張的點起頭,臉上卻沒有一絲驚恐的神色,「那麼你住哪兒呢?我可以打擾一會嗎?我需要找個地方先休息一下,你看我的腳就知道,走上來不是什麼容易的事。」

 

他們有幾秒鐘沒有吭聲,阿爾在等待主人的允許,而伊凡在躊躇著對方究竟是什麼來歷。

但他並不是個不知回報的人,在經歷過剛剛那件事之後,伊凡再次伸出了左手,或許男人作為第一個來到他家的訪客也不全然是個壞事-再接著,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麼事,伊凡都有能力想辦法解決。

 

植物學家帶著殘疾的男人進到家中,他的傢俱和私人用品呈現一股怪異的協和感,乍看之下它們似乎毫無章法的躺在任何一個可以塞入灰塵的角落,但實際上全都按著穩定的順序和類型安放在不同區域。牛皮紙、墨水瓶、陳舊的厚重書本,甚至奇怪的標本、大大小小的透明燒瓶塞滿了一整個空間,而最不可忽略的是從另一個小房間傳來的陣陣香味-不是什麼窩藏女人的濃烈香水,阿爾想那是食物的味道。

 

「你可以吃完飯再走。」伊凡將疊得幾乎搖搖欲墜的書本搬到地板上,他又用左腳騰出了一個可以拉開椅子的空間,「希望你不會介意,但,吃完飯就得走,或者乾脆別吃-你知道的,比起跟我處在一塊或許從山坡小徑跌落下去還比較好。」

「我想應該沒那麼糟糕?」阿爾看著美好的食物被一盤盤推出來,已經完全沒在注意男人叨叨絮絮唸著什麼。他忽然想,會不會對方其實是個製作美食的巫師呢?

「伊凡先生,你怎麼做到在這樣的環境裡還做得出這麼美味的食物?」

「你只要一直一個人做、然後習慣就好……你有聽進我剛剛的話嗎?」

「嗯?當然有。」阿爾接下伊凡遞過來的餐盤和刀叉,開始認真切起餐桌上的食物,「如你所說,我吃完飯就會走,只不過這真是出乎我想像的招待……說真的,我原本只是打算待一下而已,沒想到還附帶了這個福利,是因為我們是同鄉嗎?」

植物學家扯了下嘴角,老實說他也沒想過這輩子會邀請陌生人進到他家吃晚飯,他甚至不曉得該說什麼禮貌上的用詞,也完全不清楚坐在對面的男人是否有什麼底細-比如打探他的身份。

 

但這個話題似乎始終會來臨,阿爾絲毫沒有要迴避的意願,在他咬下第一口馬鈴薯時便直爽開口:「我一直很好奇,伊凡先生,為什麼他們會說你是個巫師?」

「你在村莊裡應該聽過不少說法。」伊凡盛起一碗湯,將話題丟回給對方:「我倒是很好奇他們究竟傳了哪些流言蜚語?」

「其實也就那些老掉牙的-比如你會去做一些很奇怪的事,或者跟小動物說話,像你今天籃子裡採得那些植物,還有醫治一隻紅眼白鴿,我都聽孩子們說了,在我看來你就是個有點奇怪的好人,我不曉得這些有什麼好讓人覺得疑神疑鬼的,還是這裡的人都這樣?」

「你還漏了一些-我之前還會跟他們說些醫療常識幫助他們,但不曉得是不是想法太過前衛,他們總是覺得那是我透過水晶球習得出來的巫術或預言。」

「哈、人類真的很有趣。」阿爾拿起水杯,朝著伊凡做出致敬的動作,而植物學家也禮尚往來的說了同樣的字詞:「我認同,人類真的很有趣。」

 

期間他們聊了許多領域的故事,也交流了許多四面八方的想法,他們說宗教,他們也談哪裡又發生了什麼戰爭,這些事物在伊凡的世界中是新穎的,他已經跟外界隔絕好一段時間了,或者應該說,他鮮少參與在外在的世界當中,通常他只是看著事件發生,而自己站在一旁。礙於他所熱愛的領域和興趣,他的發言總會引來許多人不解和藐視的箭頭,伊凡也沒想過要責怪他們,他知道只是時代尚未來臨,總會有某個人發起知識的革命或者思想的啟蒙,而那個人肯定不是他。

 

吃完飯後他們又再交流了一會,阿爾理解到伊凡就算只是待在這個看起來和外界訊息產生隔閡的木造屋裡,但他對事物的理解力和闡述都相當有邏輯,就像是他從未看見仍能講出七八成的大概,這位植物學家瞭解現在這些天災人禍的起因,對新的事物也來者不拘。

「你應該出去看看,你的才能不能在這裡被掩沒。」話題又繞了回來,阿爾試圖勸說智慧的年輕學者踏出家門、越過那條人類牽起來的紅線。「我知道你不是什麼巫師-應該說這個世界如果真的存在也太怪異了。總之,你的聰明才智,應該發展到更遠的地方去。」

「你是第一個這麼跟我說的人。」伊凡搭起自己的手指頭,放到了下巴下方,「但二十幾年來,就只有你一個,其他人都-你今早看見了,他們不會理解的。」

「別管他們說些什麼,你真的得去看看這個世界,這也是我來到這裡的原因。」阿爾勾起笑容,在他們的對話中男人很常笑,但伊凡這時才發現對方嘴角呈現的弧度有多麼完美,如果有這麼一本描寫何為黃金比例的書籍或論文,那麼阿爾的笑容應該成為典範。

 

「天晚了。」伊凡吐出了與前一個小時的自己違心的話,他們沒有喝酒,但植物學家仍迷迷糊糊地說:「你可以留下來,你的腳不方便。」

「謝謝你的關心,但我們方才約好了,我吃完晚飯就應該離開。」阿爾拒絕了善意,伊凡咬了咬舌,他應該更確切的說自己希望對方留下來,他就是無法開口。「但是如果你需要-我明天還能過來。」

「真的嗎?」被自己忽然拉高的語氣給嚇到,伊凡輕咳幾聲,他的聲音回歸正常,「我說,你方便過來嗎?或者-我們應該約個其他地方,你的腳不適合走上坡。」

「你真的很貼心,我就說,這麼好的人怎麼會是巫師?」阿爾的眼睛笑得彎了起來,好幾年沒有和人接觸過這麼久的伊凡一時忘記一直盯著別人是件失禮的事。

 

他拉開木門,轉軸發出近似想要挽留人的哀號,但這些想像只是存在伊凡腦海裡,最後他折衷了一個方法,就是越過紅線,陪同他走下山坡。

阿爾也答應了這個提議,畢竟進入夜晚的森林多了些水氣,他的拐杖還有些破損,很可能一不小心便滑一跤,他可不想渾身爛泥的回去。

在離村莊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阿爾停了下來,他的手指了指遠方微弱的燈光,示意到這邊自己走回去就行了。

「謝謝你願意陪我下來,伊凡先生一個人上去安全嗎?」

「以我家為中心,那一帶都是我熟悉的後花園。」他緊接著開口:「也謝謝你今天做的這些。」

「我可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好事,我只是隨心所欲的往我自己想去的地方罷了。」阿爾發出了滿意的輕笑,在臨走之前,他點了下對方的肩膀,「我才是要感謝你的那個人,多虧你沒有對托尼坐視不管。」

語畢,伊凡臉頰旁快速掃過一陣白色的身影,阿爾將空著的左手作為鳥兒歇息的枝條,伊凡對那動物的眼睛有印象,因為今早他碰見的正是一隻稀有的紅眼白鴿。

 

 

他們約在了村莊以外有著安全距離的地方,這裡其實是阿爾帶領伊凡過來的,畢竟獨居已久的植物學家可不知道這裡還有什麼荒廢的小木屋,而這間屋子還被前幾個月才接下的屋主打理的一塵不染,伊凡甚至不相信以前這裡處處破洞、木頭浸濕腐壞。

「在閒晃時我看見了這棟屋子,我向村裡的人詢問過可否買下來,它年久失修,以前還住過女巫,因此村長只收了我少許金幣,你瞧這裡風景這麼好,我稍微改裝了一下屋子就相當採光。」伊凡看向窗外,的確,屋子外頭銜接的就是綿延的綠地,也因為已經遠離了村子,這裡沒有吵鬧的喧囂,有的只是鳥兒的啾啾聲。

 

「以後如果你想出來晃晃可以直接過來,基本上我只有夜晚才會回去村莊,大半時間都待在這裡,三個月下來也沒有其他人過來。」他們在靠著窗的圓桌旁坐了下來,阿爾泡了一壺茶,他這裡沒什麼好招待的,「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會成為一位植物學家。」

伊凡接下小巧的白色陶瓷杯,他抓住了手把,卻也只是抓著:「其實植物學家只是我對自己的稱呼。我只是對這方面有興趣,但沒有什麼能證明我真的是這領域的專業。」

「那麼你應該去取得這個名號。」

「那不是這麼容易的,除了知識你還需要錢和人際關係。」他喝了口熱茶:「而我,和後面那兩者沒什麼關係。」

 

好一段時間他們沉默著,直到阿爾往自己杯裡倒入第二杯茶水時,他開口:「你想要得到植物學家的名號嗎?」

伊凡對這個問題微微困惑,但他還是繼續說:「當然想,但這只是想,我說過了,沒有人際和金錢的話很難-」

「所以你想。」阿爾重複著伊凡的回答,像是在喃喃自語,又像只是單純複誦了一遍,「如果你想的話,你就應該去做,你不需要為此擔心。」

「不去擔心-你說得好像你已經知道一切發展了。」

「我怎麼會知道?」阿爾笑了幾聲,此刻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怪異,就像伊凡完全高估了他,「我只是覺得,當你決心想要去做什麼事的時候,很多意想不到的人或奇蹟都會找上你。」

伊凡躊躇了會,突然間他半開嘴唇,微微吐出了問句:「……例如你?」

阿爾顯然被這句話逗笑了,儘管對方講得有八分認真。

他們聊到夕陽西下,在離別之際再次約了下一次的見面時間,那是一個禮拜後的週二。

 

或許他到的不是時候,在伊凡往門口敲了第五次的時候屋內仍然沒有任何動機或聲響,他思索著是否要敲第六次,然而手已經搭上門把並且轉了開來,門沒有鎖上。

這間木屋更像是間工作室,剛開始第一次來到這裡的時候伊凡就發覺對方可能喜歡做些手工藝品,大部分都是用刮刀將木頭刻成不同造型,它們多數是動物,其中一座等身的木製白鴿被置放在窗前,上一次來的時候他還沒見到那裡有放木雕品。

「阿爾?」伊凡喚了一聲對方的名字,這顯得有些多餘,因為當他打開門進來時老舊的地板早就喀喀的不斷發出聲響,縱使他刻意放輕了腳步。

他走到了客廳底端,或者說是整個空間的後半部分,從外頭就能看出來了,這裡的空間就只是這麼大,沒有其他房間,僅僅只是一個長方形的格局。

 

伊凡可不曉得還能去哪找人,或者只是對方還沒到,他索性在空間內唯一的沙發上坐下,接著他注意到旁邊的矮櫃上放了幾本書。

草原上的動物,斗大的幾個字寫在書本的正上方。這本書沒有封面,就只是用綠色的布衣將它封了起來,書本有幾處已經破了洞,顯出底下原本的咖啡色印刷模板。

伊凡隨手拿了起來,他打開書本的第一頁,泛黃的紙重新印刷著標題,再接著,裡面的內頁密密麻麻的貼了一些動物的黑白照片和文字解說。

 

很難相信阿爾會閱讀這類書籍,但經常閱讀和碰書的植物學家也觀察到了一點:這本書除了書衣外就沒有什麼破損的地方了,它看起來只是年紀很大,但實際上有沒有被翻過幾次也不曉得,因為書本的內頁保存的相當完好,除了書斑以外沒什麼污痕甚至摺痕。

忽然一陣涼風竄進他的衣領,伊凡回頭望見窗戶被打開了一小角,他緩慢的放下書本,記得自己剛進來時窗戶是被關得死死的。

大門轟然打開,巨大的聲響讓伊凡嚇了一跳,他往門口看去,發現這轟轟烈烈回來的就是阿爾本人。他顯然是用肩膀撞開門的,因為他的兩隻手捧著一疊厚厚的書,左手臂還勾著一個藤條編成的籃子,籃子上方蓋了一條藍色軟布,一點水果香氣慢慢撲進伊凡鼻腔。

 

「你真準時。」阿爾只是匆忙瞄了幾眼對方,伊凡被這大陣仗弄得有些暈頭轉向,但很快他就上前幫忙對方將東西給放下。

「看看我找了些什麼,村子裡有一間存放圖書的地方,我找了一些對你有幫助的書來給你。」阿爾的氣息還沒緩和過來,但他仍然興沖沖的說。

「這些都是?」伊凡眨眨眼,不知所措的指了一圈書籍。

「對、都是。」阿爾拿起其中幾本開始介紹:「但不只有植物的,除了不讓他們起疑心,我認為你還可以多看點其他的書,像是這本,他介紹了許多美食的製作方式,或許你可以試做看看,然後由我來吃。」

 

伊凡看著這些書本只是緊閉著嘴,他的視線微微下垂,被眼簾遮住的眼珠子讓阿爾一時讀不出對方的心思,他甚至以為植物學家被他這有些雞婆的舉動給弄得不悅。

「如果你不需要的話,我也可以慢慢把它們讀完,雖然我可能不是太愛看書。」阿爾給出了另一個方案,他瞧見對方還是沒說話,只好緊接著道:「或者我還回去也可以,你不用覺得有壓力,畢竟是我自己-」

「阿爾。」伊凡忽然開口,阿爾也不介意話被打斷,他歪著頭嗯的回應了聲,「我很好奇-你為什麼會願意幫我做這麼多?」

沒想到會被這麼問,阿爾吞嚥了兩下口水,眼珠子咕嚕的滾了一圈,「呃、我只是有點,愛管閒事。」

伊凡挑高一邊的眉毛,顯然不接受這個回答。

「你的意思是,這些舉動全都來自於你的愛心與熱情嗎?」

「啊、對,這麼說或許也沒錯,如果你這麼認為的

他的話再次被打斷,只是這次不再像剛剛那樣溫和,植物學家的兩隻手伸向了對方的肩膀,他將男人緊緊的壓住。

 

「你奉命於誰嗎?」伊凡低聲開口,不確定自己這麼說對不對,「或者,有誰強迫你來演這一齣戲?」

「冷靜點,伊凡先生,我瞭解你肯定很疑惑-」

「你的腳。」伊凡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已經不想再多說任何廢話,「我注意到了,你剛進屋子的時候,可沒有拿拐杖。」

這下換阿爾沉默下來。

「你還記得上禮拜跟我說了什麼嗎?醫生也無法解釋這種現象-現在換你要跟我來解釋這是什麼狀況嗎?」伊凡盯著對方透徹的藍色眼珠子,他曾經覺得自己的救贖來了,但現在他捉摸不透這雙眼睛的深處究竟打了什麼算盤。

 

然而被緊抓著的男人沒有跟隨對方轟烈的情緒而起伏,他只是扶上了年輕學者的手臂,再將他們輕柔的緩放下來。

阿爾的喉結上下滾動,他將卡在舌根的話給吐出:

「如果你這麼認為的話。」

 

 

結束了嗎?在那天和阿爾碰面過後,伊凡無感的想著。

他不覺得失望,或許本該就是如此的發展,他不該奢望有誰自願踏入他的世界,甚至試圖將他從那間山坡上的屋子裡拉出來。他早該相信這二十幾年來維持他活下去的信念-獨善其身,他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有沒有人陪只是附屬品,他們可有可無,沒有或許還會更好。

好了、現在再不出幾日他就要跟這個世界道別了。伊凡就算沒有親眼見過也曉得人們是怎麼對待女巫或男巫的,說真的,他們有確切的證據嗎?他們有實際的科學理論支持誰是巫師嗎?不、他們只是害怕自己固有的思想和地位發生改變,他們將一切不理解的事物歸納為巫術,而倡導或宣傳這些的人就只好和熊熊烈火相依為命。

 

因此在這最後的時間裡,伊凡難得提起掃帚開始整理房子,他將四散在地板上的紙和物品都歸納起來,不要的東西全都塞在了倉庫裡,他又忽然覺得好笑,他的家中根本沒有什麼熬藥的大鐵鍋或違禁的書籍,只是多了幾隻試管和燒瓶就要被丟進火裡燒死,天底下有這麼荒唐的事?

還真有,伊凡諷刺地想。現在的他可厭世到不行了,但他又矛盾的告訴自己不該憤怒,因為那群人總有一天會理解自己究竟做了什麼,他們曾經燒死一堆人,只因為自己的無知和愚蠢,因此他們會愧疚,喔還不只有現在,等到他們入了墳墓,他的後代也都會跟著一起為祖先的所作所為而羞愧。

 

在他花了一整個下午打掃過後,伊凡將自己丟在了家中唯一的墨綠色沙發上,一半是因為他累了,一半是現在再做些什麼也都沒有意義了。

夕陽殞落,黑夜升起,外頭萬籟俱寂。他閉上雙眼,想要讓沉默和寂靜掩蓋掉無所適從的自己,然而從他眼皮下竄起的並不是平靜的靈魂,而是躁動不已的心跳。或許是知道自己所剩時間不多,他無法讓自己平復下來,甚至開始後悔起為什麼要這麼早戳破阿爾的謊言,或許他該配合的繼續把故事編下去,這樣他還可以過上一段被美好假象包裝的餘生。

一陣敲門聲打開了伊凡微降的眼皮,他從灰暗中驚醒。

可終於來了,伊凡還尚未回過神便轉開門把,隨即他再次閉上眼來宣告放棄,但預期的爭吵或毆打並沒有發生,沒有人對他大呼小叫,也沒有人向他丟石子將他架走。

 

他聽見家門被重新關上。

「伊凡先生,是我。」熟悉的聲音從耳邊響起,那人又繼續道:「你在休息嗎?為什麼看起來昏昏沉沉的?」

「……你怎麼在這?」阿爾聞言只是脫下外套,伊凡注意到他不再撐著拐杖。

「我為什麼不能在這?」阿爾笑了起來,好像他們昨天的爭吵只是宇宙間的一粒破碎塵埃,「我只是要來告訴你,我的確欺騙了你,我的腳傷已經好,或者說我根本沒有受傷……但我可沒有把你的事說給其他人知道,我也沒有打算把你抓起來。希望你今天已經冷靜下來聽我說這些話。」

 

年輕的植物學家盯著身前男人的瞳孔,他的眼睛和以往一樣清澈,像是昨天見到的那樣,也像是上個禮拜、他們剛見面時的一樣。伊凡忽然就相信了阿爾的解釋,他甚至為之前自己的懷疑感到抱歉,他才是那個毫無根據的人。

「我很抱歉。」在萬千的情緒下他只能擠出這一句話,伊凡眨著眼,好似眼睛過分乾澀。

「你不需要道歉,畢竟有我這麼奇怪的人來造訪不管是誰都會懷疑,而且我也的確騙了你-我的腳傷其實只是個幌子,為了讓我可以在這個村莊待一陣子的幌子。」

「你為了住進來而假裝自己是個殘疾?」伊凡皺起眉頭,他不理解用意為何,他們的村莊可沒有什麼特別的珍稀物品有必要讓外界的人爭先恐後的擠進來,這裡只是個落後封閉的村莊,一年四季沒多少莊稼,思想還格外落後(如果他們照著伊凡的指示去耕作或許就不會這麼糟糕)。

 

「我只是聽聞風聲,覺得有必要來看一下這裡發生了什麼事……你知道有某種組織,專門在找尋那些被認為是女巫或男巫的人嗎?」

「……我從沒聽過,這樣的組織能夠隨便告訴別人嗎?」

「這沒什麼,也是為了讓你信任我,況且,你就是我要找的人。」阿爾開始解釋自己的來歷,他沒有任何紙筆,只好靠著手勢在空中胡亂比劃,「伊凡先生,這就是為什麼我建議你找到自己專業的原因,當你獲得某個領域的權威時,那些人自然就不會找你麻煩。」

「恕我冒昧-那麼你們為什麼願意幫助這些人?不對、這不是我想問的……我想說的是,你們怎麼知道我們在哪?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伊凡瞇起眼睛,一連串的問題傾斜而出,而阿爾的回應只是一個輕鬆暖人的笑容。

「伊凡先生,你什麼也不用擔心。」

他握住對方的雙手,阿爾的話帶有力量,像是他們彼此之間下了什麼盟約。

堅不可摧,也牢不可破。

 

 

伊凡 ‧ 布拉金斯基開始整理家當,在收拾之際他也沒有忘記閱讀那些阿爾借回來的書籍,他勢必離開這個地方,找到新的出路,而他本人也沒發覺這條路和自己前幾天所預期的完全不一樣。

他原訂在十二月中離開,繞過後山、穿過一段不算難走卻仍具有危險性的砂石路,然而阿爾告訴他這裡每到十二月就會開始獵巫行動,因此他不得不提前離開,現在約略再過一個禮拜他就要背起家當走人了。

 

如果只有他一個人,離開顯然不是一件悲傷或令人躊躇的事,除了這裡的大自然和奔跑的小動物,伊凡 ‧ 布拉金斯基沒有特別留戀的人事物,但現在不一樣了,他的離開是為了繼續活下去,而這樣的動力源自於某個人告訴他外面還有新世界必須去看看。然而那人在告訴他出去村莊之後要找到哪個接應便沒有任何下文,他沒有說自己會不會跟著離開、沒說他要如何解決這麼一個大男人突然從村子消失所引出來的後果,他只說一切交在他手上,而自己什麼也不用擔心。

伊凡忽然理解到有哪裡不對勁-阿爾只交代了伊凡要做什麼,而自己的事卻完全沒有透露。

 

或許這麼說會更加貼切:伊凡 ‧ 布拉金斯基發現從和阿爾見面開始,對方就鮮少提起自己的過往,他不談自己從哪裡來,也沒說過為什麼會來到這片大陸上,他的出現好像仙女在空氣中揮舞著魔法棒,接著嘩啦一點,他就來到了這個村子裡,沒人好奇他的過往,也不會有人關心他會前往哪裡。

就像是一隻自由的白鴿。

 

而此刻他的舉動就像是一條在暗夜裡摩娑的蛇。

那是他要離開的前三天,伊凡 ‧ 布拉金斯基帶著書籍下了山坡、走到了阿爾的工具屋,現在夜色低垂,而小屋裡早就沒有了光影,它矗立在荒涼的草原上,和暗色的夜幕融為一體。

他知道阿爾早就回到了村莊,他也說不上為什麼要挑這麼一個詭異的時間去拜訪人家,說是要還書也太過刻意,但這會成為一個藉口-他想知道對方更深的故事。

 

如他所料的,伊凡輕鬆轉開了門把,男人依然沒有上鎖的習慣,或者他根本不介意別人進來。

他將要歸還的書放在了靠近門口的雕花櫃旁,但伊凡知道他還想知道些什麼,那起始於自己最原始的慾望-伊凡總是無法輕易說服自己不去解開謎題,他對未知的事物困惑和被吸引,他可能不善於舉手提問,但他會花十年去解開問題。

阿爾的屋子和前幾次來的時候沒有太大差別,依然充斥著木屑和潮濕的味道,而那些堆積在長桌上的書更是沒怎麼動過,就如本人所說,他真的對閱讀沒有太大興趣。

他繼續翻著零零散散的東西,期望可以找到一些有關男人過往的事物,但這裡沒有任何一張照片,阿爾弗雷德像是只活在現在和未來,伊凡倏地理解到對方能夠講出那些正向光明的發言或許不是偶然。

 

此刻他來到了先前聊天的十字窗前,這裡剛好正對著月亮,潔白的光鋪在圓桌和兩張椅子上,木桌上靜置著一壺空的茶壺和陶瓷杯,和一支已經剩下半截的蠟燭。

他的視線飄向窗戶,想起之前被微微打開的玻璃和擺在窗邊的木雕白鴿。伊凡又注意起這隻動物,他下意識將手工品給拿起,兩隻手捧著深怕摔落。

白鴿有著渾圓的肚子,如果這是一隻真的鳥兒那麼肯定摸起來特別柔順乖巧,白色的羽毛或許在陽光下還會閃閃發亮,而牠還有著一雙晶亮的紅色眼珠子-

伊凡頓時愣住。為什麼一定會是紅眼白鴿?

他轉一圈木製雕品,掌心冒出了不正常的手汗。伊凡將東西帶到月光底下,清楚看見動物的左腳繫了一條小繩。

和之前自己救下的那隻白鴿一模一樣。

 

 

遙遠的記憶被翻湧上來,一切和他年幼時的場景交疊,他記得母親向他說的故事,也記得母親是怎麼死在大火之下。

伊凡 ‧ 布拉金斯基的母親熱愛大自然,她洞悉植物與藥草,知曉和樹木花草一同共生的道理,他們住在距離村子一段距離的木屋,就像是現在隔離一切的他。

他在蔥翠欲滴的植物懷抱成長,嗅著花草芬芳的薰陶中開竅,他開始明瞭母親對他的指望,還有人性腐敗的世界。女巫、雜種、惡魔,他聽過無數個形容母親的代名詞,但她好像沒聽進去半個字,她的天性是向日葵的開朗,又像白色海芋那樣與世無爭。

而她最後消殘在伴隨大笑和喝斥的烈火之中。

 

有那麼一晚的床邊故事,母親是這麼開頭的:你知道巫師們都具備著什麼嗎?

裹在藍色被子裡的男孩乾瞪著天花板,剛開始想開口說些什麼,隨即發覺長得漂亮不代表那人就是巫師,「一枝魔杖?」他意識朦朧的說。

「事實上他們不需要魔杖。」女性搖搖頭,鼓勵著床上的男孩,「再想想。」

「那麼一隻黑貓?」

「這是刻板印象,但就快了,那的確是一隻動物。」

「呃、一隻餓了一百年的狼犬?」他打了個大哈欠。

「是隻白鴿,」看出孩子累了,母親微笑將謎題揭曉,「他們都有一隻紅眼白鴿,這才是巫師們真正的印記。」女人說著將一條綠色的墜飾掛上孩子的頸,那時伊凡已經半個意識沉入夢鄉,恍惚間只聽見了母親溫柔的晚安,和窗外樹葉窸窣的聲音。

 

伊凡不曉得母親為何知道真正的分別方法,但他確實將這個知識悄悄保存在腦袋裡的一小角,以免自己在看見那些自以為能夠辨識巫師的人時便脫口而出。

而這份記憶在母親被身為同胞的人類給燒死時,伊凡 ‧ 布拉金斯基將巫師的一切全都逐出了腦袋。

起初這股怒氣發洩在了從未見過的女巫和男巫身上,他不曉得這些應該要被燒死的人是不是真的存在,也不知道他們做了什麼事情讓人類集體產生要燒掉他們的念頭,但他被仇恨沖昏了頭,他像那群燒掉母親的人一樣認為巫師該死。

在一年過後,他的情緒回歸平靜,然而十三歲的他再也無法像一般孩子那樣認為年長的人類是值得依靠或憑藉的存在,他們更像是害怕更新和變化的幼兒,懼怕未知事物、將無法預測的一切丟入火裡燃燒。伊凡 ‧ 布拉金斯基終於離開了出生地,踏往另一個大陸尋求新的世界,卻從沒想過在新的地方也沒好轉到哪裡去,人們依然盲目的跟從,他們自以為聰明,卻沒發現該審判的對象根本亂了序。

 

如今他遇到了阿爾弗雷德,套用他的話,就是遇上了一個奇蹟或貴人,然而這些美好在迅速破滅,有條韁繩將他拉往無止境的深淵,他在一個充滿夢魘的淺眠中驚醒。

外頭仍然是暗夜,灰黑的雲層罩住了月亮,他的屋子暗不透光,但黑暗反而讓此刻的他寧靜。他維持這樣斷斷續續的回憶好幾來回了,白鴿一直從他腦海若隱若現,他想將煩心的事先暫時放下,明早再一次詢問清楚,然而每一次他只是越陷越深,接著來到每個夢境的終點-流著冷汗從夢中驚醒。

今晚是無法入睡了,理出這個結論沒有花伊凡多少時間,他將被褥拎開,雙腳落到紋格地毯上,不曉得怎麼消磨掉距離早晨約莫還有三小時的空檔。

 

然而很快地就有事情找上門,客廳的大門被重重敲了幾下,隨即那人似乎失了耐心,轟隆的聲響頓時傳進耳裡,他家的門被撞破了。

「伊凡 ‧ 布拉金斯基!」叫喚他的不是誰,正是剛剛自己擅自闖入小屋的屋主,阿爾踏著大步一一轉開了外頭的房門,聲音急切的像是後頭有什麼人在追著一樣。他打開了房門。

「感謝老天,你還在。」伊凡看著正開到廁所門的人,阿爾身上什麼也沒有配備,只是提了一盞油燈,那微弱的火光在黑暗的走廊忽明忽暗,照得他的臉龐立體了起來。「拿好你的東西,該走了。」

伊凡從阿爾的幾句話和神情推出了前後文,他沒有再去過問,甚至連先前一直壓在心底的擔憂也掃去了痕跡。

 

「他們提前進行了,我透過傳話人知道他們在集會所即將開始行動,你現在如果照著我們之前說得路徑離開,在沒有受到其他因素的影響下會是很安全的。」伊凡拿起先前早就打包好的東西,身子再加上一件咖啡色厚外套禦寒,似乎對阿爾的話沒有反應,他提起事先準備好的油燈,在點燃之前望向了前後認識不到一個月的男人:「那麼你呢?你會去哪?」

「我?我之後會跟你會合的,但前提是你要先找到我跟你說的那個人。」阿爾的氣息已經緩和了許多,他飛快的解釋著,「我用了點伎倆讓他們不會那麼快上來,他們現在或許在做別的事-所以,提好你的東西,然後離-」

「我離開了之後你就會變成最大嫌疑人,他們會對你做出對待巫師同樣的舉動。」伊凡將物品扔在地上,他彷彿鐵了心,對男人鄭重說著:「我要你跟我一起離開,不然我不會走。」
阿爾張大了嘴,完全沒有設想到還會有這個意外支線,「不、你不能-我不能先走,需要有人拖延時間,不然很快就會有人追上。」

「那就讓我留下來,他們本來就是來找我的。」

「天啊,不行,伊凡 ‧ 布拉金斯基,你怎麼在這個時候不可理喻?」阿爾的語氣幾近崩潰,他將地上的包袱重新塞進男人手裡,「時間緊迫,我要你離開,我說過了,你什麼也不用擔心,只要你相信。」

「不用擔心-」伊凡反問著同樣的話,「是因為你是個巫師?」

 

「巫-」阿爾頓住了,他下半個詞卡在咽喉裡,然而時間不允許他們沉思,在聽見遠處傳來憤恨雜亂的喧囂聲時,他重重的推了一把植物學家,阿爾的眉頭全部皺在一塊。「啊,我的天啊,這會成為我任務的污點。」隨即他像是死了心,將眼前的男人給重新拉回來。他聽見外頭的腳步聲越來越猖獗。

「已經來不及了。聽好了伊凡先生,等一下給我全程閉眼,或許我還可以少交代一點。」語畢,阿爾在空氣間打了一個漂亮的響指,分子都隨著他的指頭震動,「不需要害怕,你的項鏈會保護你。」這是伊凡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而永遠不守規則、追根究底的植物學家選擇忽略了阿爾的話。他睜大了眼睛。

村長布里恩和他的夫人率先闖了進來,再接著是住在靠東邊的達利、羅達和她的女兒米雅,後頭還接了好多好多人,他們在屋子的任何一角點起火苗,在它們吞噬了無數的紙張和木製品時整個空氣都燃燒了起來,火焰猛烈到開著的窗戶都透出了綿延的火舌。

他們點燃、放火,然後呼叫、喝斥和咆哮,火焰處在他們周圍蔓延,就像那群人才是從地獄升起來的惡魔,四周佈滿的是燒至靈魂深處的野火。

他們的眼底是深沉的黑,並不是植物學家自己想像了出來,而是他們的眼珠子的確像是被蒙上了什麼霧紗,讓他們完全忽略了正站在屋子中央的主人-甚至直接穿過了伊凡 ‧ 布拉金斯基,此刻的他就是沒有形體的幽靈。

 

這景象已經超出了科學可解釋的範圍,旺盛的火焰不但沒有燒到他,他甚至感覺不到一點灼燒,所有人從他身邊略過,反而那群原本拿著火把和火種的人們仍然待在被火吞食的屋子中,而他們臉上是與之相反的怪異笑容。

這就是地獄的畫面。伊凡抓緊了自己的家當。

一陣清亮的響指再度響起,伊凡看見布里恩眼上的黑幕少了一些,此刻他們開始放聲尖叫。

「快、快離開這裡!已經燒起來了沒有發現嗎!」婦女們提起裙子在塌陷的木地板上奔跑,深怕任何火舌蔓延到她們身上,高分貝的尖叫與火焰交疊合奏,伊凡深吸一口氣,忽然理解為什麼阿爾讓他全程閉眼。

 

他們像是在火裡起舞,諷刺的是火焰還是由自己點起來的。居民一個個爭先恐後的想要從窄小的門口擠出去,造成的卻只是更多的人跌倒,甚至好幾個人直接踩踏著他人的身軀離開。

儘管原本要被燒死的人是他,伊凡 ‧ 布拉金斯基卻打從心底升起無以名狀的悲傷。

 

他們最後都奇蹟似的只是被大火的灰燼給嗆到,或者只有皮膚表層受到了灼傷,沒有人死在烈火之下,一夥人便這麼連滾帶爬的離開了小山坡。

火勢消停,細雨落下,伊凡站在被燒得灰黑的屋子之下,他頭頂上的屋頂缺了一塊,還有幾粒碎屑隨著雨滴飄到他的領口上,燒焦味撲鼻而來,一抹亮光在陰鬱的灰雲後升起,拂曉將近、暗夜褪去。

 

這裡只有他一個人,伊凡不用呼喊名字也知道,誰都不在了,包括那位僅現身幾幕的巫師,他不知道對方去了哪裡,總之他又剩下一個人了,一切好似回歸原點。

伊凡拎起家當,鼻子奮力抽了兩下,冷冽的空氣瞬間進入他的鼻腔,腳下踏著的是浸過雨水和被火焰燒焦混合的黑土,然而外在的事物他不是很在意了,他要離開這個地方,或者說,他現在就會離開。

 

他往村莊反方向的山坡下去,阿爾的話反覆浮上心頭:他毋須擔心,只要他相信。

伊凡握緊手裡的包袱。啊,見鬼的不擔心才怪,他的雙手正在劇烈顫抖。

混亂的心緒沒有讓他注意到胸前的綠石項鏈斷成了半截。

 

 

「只有你一個人?」打開門的是有著和巫師相近髮色的男人,他的眼睛呈祖母綠,平整的衣服和優雅的舉動讓他顯得端莊有禮。「應該也會只是你一個人,抱歉問了奇怪的問題,先進來坐吧。」

男人領著植物學家進到屋內,他將爐子上的鐵壺拎起,倒出的紅茶有和阿爾雷同的香氣,「我的名字叫亞瑟 ‧ 柯克蘭,如果累了的話隨時可以到樓上休息,昨晚辛苦你了。」

「你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麼事?」伊凡看著茶杯被推到身前,他問著,「那些大火、發生在我和村民身上那些奇怪的事-」

「大、大火?」名為亞瑟的男人一下子被熱茶給嗆到,方才的穩重和安定忽然掉了線,「咳、等等,讓我確認一下……你昨晚並非只是趕路下來?」

「他們提前了獵巫行動。」伊凡精簡的說,「我想先確認,你們是什麼秘密救援協會嗎?」

「所以你才比預定時間早到-啊是的,你可以這麼認為。」亞瑟微微瞇起眼,他偏著頭問:「那麼你們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你不先問阿爾去了哪裡嗎?你看起來一定也不擔心。」伊凡端起茶杯,一整晚乾渴的喉嚨終於得到滋潤,「還是巫師都是這樣。」

這下亞瑟真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乾巴巴的盯著植物學家,緩慢的將茶壺和杯子放下。

「我知道了,我們現在先搞清楚你知道的有多少,還有我究竟需要先知道些什麼。」

 

他們彼此交換著訊息。布拉金斯基將昨晚前後所發生的一切原委和經過都告訴了對面的柯克蘭,而後者也禮尚往來的將植物學家所需要的資訊給全盤托出,兩個聰明人聊得過程還稱得上順利。

「所以你的意思是……阿爾在那場大火裡其實使用了能力讓他們陷入幻覺,所以那些居民才會表現得如此異常。但能力會帶來一些後遺症,也就造成我們現在暫時見不到他?」

「每個巫師在使用特殊一點的能力時都會有後遺症,阿爾弗雷德的能力是可以對人類製造幻覺,但在大範圍的使用後會造成反嗜,因此他只是暫時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過不久就會回來的。」亞瑟解釋著,覺得眼前的學者的思緒和邏輯能力出奇得好。「像你頸上那條項鍊也是,它起了很大的保護作用,這或許就是你在那場大火裡沒被燒死的原因。」

你的項鏈會保護你。阿爾曾說過的話再度登上他的腦袋,伊凡將墜飾拎起,發現只剩僅存的一半掛在黑色的細繩上,他的眉頭輕輕蹙起:「我很疑惑,在我記憶裡這條項鍊都沒有出現在我身上過,怎麼這下就冒出來了?」

「它原本有著魔力,但在經歷那場大火後就已經完成了任務,所以就顯現出來了。」綠眼的男人輕鬆說道,一切現象在他口裡都顯得正常有理,「我想你母親在防護型的力量上有所天賦,在紀載裡,很少有人能夠做出這樣的護身符。」

「那麼,」話止在喉間,從出生便擁有的好奇心在此時忽然沒了作用,伊凡不知道該不該這麼問:「她的後遺症是-」

亞瑟抬了下雙眼,他的語氣依然沒有負擔:「在紀載裡,他們通常會失去自己的生命,不管是近期的或長遠的。」

伊凡呼了好大一口氣。

 

「我想我們聊得差不多了,你可以繼續在這裡休息等到他回來,」亞瑟頓了頓,他搔搔頭繼續說:「當然如果你覺得沒有必要的話,也可以休息夠了就離開。」

「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伊凡站起身,他向精瘦的男人握了下手,沒有明說自己未來該何去何從。

他扭頭看向桌椅旁的背包,那是他在離開了十年生活地後僅剩的家當,沒有多餘的包袱和過往的味道,只有嶄新的前程等他敲開。

一切彷彿飄浮不定,卻又觸手可及。


 

週三的早晨伊凡整理好了衣物和行李,他已經在這裡待了兩個禮拜,叫做阿爾弗雷德的巫師依然沒有出現,而他已經給自己找了一份工作,伊凡透過求職信和一些以前的研究資料寄到一家藥物研發場,他們剛好需要研究有關植物和藥草的專業人員,在植物學家看見這則應徵廣告的時候就像上帝在呼召他,天使在他耳邊輕柔說:這就是為你而開設的。

或許他的求職信寫得過於漂亮,公司准許他在上任後再去考取專業執照,一切順利的讓伊凡覺得自己搭上了特快車。公司唯一的要求是希望伊凡搬到工作地點附近,有利於工作上的溝通和通勤,這點對伊凡來說並不排斥,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夠越遠離這個地方越好。

 

通往舊家的後山並不是一個友善的路徑,這裡本來就不會有正常人經過,當初他下來時基本上是半滾半爬下來的,如今他要回去只能抓著一些看起來較為穩固的石頭慢慢爬上。

伊凡不曉得自己花了多少時間,只知道日出時他就踏出了這兩個禮拜的庇護所,如今他的視線終於竄出一絲絲被火燒後的黑色木條,大太陽已經頂在他的頭上了。

他離開後就沒有回頭觀望過自己的屋子,不是怕引起心中的思念或感嘆,而是這裡本來也就沒什麼值得讓他留念的。如今他回來除了翻看還有遺留下什麼東西外,最重要的是他想跟認識不到一個月的熱心男巫道別。

 

儘管他們剛開始的認識可能是帶有目的性的,但如果男巫沒有來到這個村莊,甚至願意為一個陌生人想出如此大膽的計畫幫助他逃脫的話,現在的他不會打算去考取一張證照,或者下定決心往其他地方出走。

如今他要離開了,此刻的他才感到陣陣惆悵,這個工作是在上禮拜五得到的,而他得在這週五前抵達公司向上層會面,否則只能付諸流水,他無法放棄這個工作,現實的壓迫也讓他等到了最後一刻,伊凡原本期望今早會見到客廳多出一抹身影,然而這似乎過於逸想了。

 

這一棟木屋顯然在燒得幾乎只剩骨架後就再也沒有人進來了,伊凡勉強能從燒得灰黑的擺設中認出它們原先是什麼家具或物品,這些東西的位置都沒有和他記憶裡有太大出入。

伊凡忽略掉了踩斷碎木發出的喀吧聲,注意到屋外鳥兒吱吱叫著,牠們的聲音清脆,像是與燒焦的木屋產生隔閡。房子四周的樹木和花草也都欣欣向榮,不知道是巫師的有意或無意,這些自然的贈禮,甚至連他腳下的雜草都毫髮無傷,這或許是他近些日子以來最開心的一件事了。

很快伊凡又注意到,在這一個禮拜內屋子似乎還成為了某些小動物的歇息場所,他已經看見好多隻松鼠從邊邊角角急速穿過,又有一些什麼野兔跳進跳出,他抬頭望向只剩下幾條支架的屋頂,瞧見樑上還停了幾隻小鳥,難怪他從剛剛開始就覺得這些聲音特別立體。

 

似乎感應到了人類的視線,鳥兒倏地振翅飛走,只剩下一隻白鴿不停轉著腦袋,最後牠的脖子向下一歪,兩隻眼睛直直落進伊凡眼裡。

植物學家攥緊大衣,他倒抽口氣。

像他們剛見面的那個夜晚,白鴿咻地從支條上飛下,柔順的羽毛劃過他的臉頰,停在了早已伸出左手、有些灰頭土臉的主人身上。

「伊凡先生,」巫師難堪的吐出幾口灰塵,藍色的眼珠子分外疑惑:「方便告訴我現在是幾號嗎?」

作為問題的答覆,待考到證照的植物學家上前給了男巫一個強烈的擁抱,嚇得白鴿一下子跳飛起來。

得到如此舉動的阿爾只是掐指一算,今天是二十三號。

 

看來是一個美好的星期三。


 

-END-


 

列車不斷上下晃動,沿途不時傳出劇烈的噴氣聲和惱人的火車鳴笛,使的原本就沒怎麼交談的植物學家和男巫之間的空氣更為尷尬。

「我-我不敢相信我就這麼出來了。」巫師率先開了話題,他的聲音卻略帶顫抖,「亞瑟甚至什麼也沒問-你到底跟他說了些什麼?為什麼他看起來跟沒事的人一樣?」

「是你說要去開開眼界的。」伊凡避過了有關綠眼男巫的問題,「我們可以一起旅行。」

「可是這好像有點太快……我是說,有點奇怪,對、我為什麼要答應?」阿爾開始倒回前一天的記憶,卻發現當時被抱住的自己腦袋空白,而他沒有時間回朔的能力,「而且我忽然就沒有工作了,為什麼不發展出留職停薪這個制度?這下我們完蛋了,我現在可以下車嗎?」

「我會得到一份工作。」伊凡開始耐心的進行第七次解釋,「接著我會有一個專業的證照-記得嗎?你叫我去考的。」

「這我記得,我知道。」阿爾撐著腦袋,仍然不曉得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但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可以跟你生活。」年輕學者兩手一攤,好像他們本來預定的目標就是如此,「所以你就不用擔心錢的問題了。」

「啊,原來如此,我瞭解了。」巫師似懂非懂的點著腦袋,緊皺的眉頭明示了他心中仍有芥蒂,如果他會預知未來的咒語,那麼阿爾會奉勸過去的自己多讀點書。

而如果是伊凡 ‧ 布拉金斯基擁有這個能力,他會知道往後的自己還得向身旁的巫師解釋兩百零八遍,而那已經是好幾十年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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