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曲
12
傍晚五點三十四分,距離晚間的表演還不到半小時,人潮逐漸湧進棚子,各種氣味與笑聲交疊在空間中,他疑惑自己怎麼站在這裡,吸著一點也不營養的空氣,同時也好奇眼前來來去去的人們究竟在想些什麼,日向睜著的眼開了又闔、闔了又開,試圖以緩慢的動作來減緩資訊流進大腦的速度,但這麼做顯然只是徒勞,動物學家抽了下鼻子,更濃烈混濁的香水再次撲向他的鼻腔。
清水潔子的話讓他整個人都掉到了水底,那樣的窒息感和暈眩是無可比擬的,沉重的壓力往他身上覆蓋,一時間他覺得自己好像就會一輩子躺在汙濁的泥沙上,石子成為他的枕頭,海水塑成他的搖籃,只差把兩隻眼睛閉上,什麼也瞧不見的時候,一切反而豁然開朗了。
人們的笑聲成為背景,日向茫然的像隻金魚微開著嘴,他知道自己並不喜歡這裡,他不想看見動物們不情願的在舞台上成為眾人娛樂的笑話,他更不能忍受這其實已經是牠們妥協後的結果-壞人繼續作惡,而好人默不作聲,只因為等著那幾個渺茫的機會,而在這之前,承受的已經太多太多了。
他終於闔上嘴,離開了笑聲佈滿的帳篷。
日向繞到後台,動物們在聽見腳步聲前就抬起了腦袋,尋著味道牠們曉得靠近的人是誰,然而牠們仍然默不作聲,日向也沒有要招呼的意思,動物學家只是搬了個小木箱到動物中間,他不知道裡面裝著些什麼,但今晚這個東西勢必要成為自己的凳子。他調整好了位子便隨興坐下,日向盯著無數燈光與視線聚焦的舞台,喉嚨有什麼東西要吐出,然而一直到表演即將開始,他才緩慢把嘴吧敲開。
「對不起。」
黑豹聽見了聲音,牠只是低下頭並眨了眨眼,仍然什麼話也沒說。
掌聲響起,表演正式開始,隨著音樂逐漸大聲,他感覺到自己與外界的聯繫反而緩慢減小,動物們一隻隻的離開,他沒有辦法阻止一切發生,就只是看著,而這樣的景況讓他的心趨近靜止,好像下午聽著女士在訴說自己的故事時,那樣乾坐著、靜默著都是一種無形的罪。
清水潔子是“商品”。
是尼克勒斯手上的“貨物”。
一切彷彿都串起來了,包括男人之前曾加諸在女性身上的詞彙,還有扒手費奇先前曾經提到的販賣女人-好巧不巧的,尼克勒斯很可能就是對方口中的賣家,專挑那些並非到達高地位的女性,或者已經快要沒落或被情勢所逼的人家,清水小姐就是其中一位,她已故的父親將她賣給了尼克勒斯,只因為男人荒唐的覺得這是對女兒最美好和有希望的出路。
前兩個禮拜舉辦了父親的追悼會,清水還來不及處理那些根本不屬於自己的各種債務和問題,隔天來到宅邸的就是尼克勒斯的助理凱文,她淡然看著契約書,父親的名字穩穩坐落在最下方,因此她只是來被告知自己已經成了商品,從此以後她沒有任何權利,如果想要擁有,那會是她的主人所決定的事。
清水潔子關上了厚重的家門。
之後的一個禮拜她繼續處理家中的雜物和問題,包含父親所積欠下的債務,她把大多數的傭人都給辭掉,但也一一告訴他們哪裡還能繼續就職或打工,只留下了最後一位不願離去的侍女,因此整棟宅子還不至於完全冷清,灰塵也沒有無止境的孳生。
真正將事情告一段落已經是一個多禮拜的事,她休息了一天,卻也不是單單只躺在床上,她請侍女弄來了尼克勒斯的資料,一一過目後也大概瞭解了關於買下自己的人究竟是誰,她掃過哪行字便把哪句話給植入腦袋,時間過得很快,就在昨日她拎起長裙久違的再次暴露到外界的空氣中,為了答覆尼克勒斯的邀約,也為了自己想親眼一探究竟,她搭著黑色的馬車直接來到馬戲團。
並沒有花費多少力氣,好像打開家門一樣容易的進來了馬戲團。外頭的工作人員不但沒有攔下她,更沒有意圖不詭的朝她搭話,這些反常或許表明了他們都已經知曉她是誰,這麼看來,或許這是作為“商品”的唯一優勢了,因為這代表她需要主動處理的人不多。
而尼克勒斯成為了那位獻祭羔羊。
並且遇上了奇怪的動物學家-日向翔陽。
「我知道你想為動物做什麼。」清水潔子當時這麼說,「因此我會提供你相關的資料和管道,我不需要什麼回報,我只要你讓尼克勒斯吃到苦頭。」
「那你呢?」而他當時又問著。「你也是受害的一方-我、我覺得應該也可以為你做點什麼-」他講話吱唔起來,不曉得自己為何感到緊張。
「你很好。」女性仍然笑得端莊優雅,但此時她的笑容似乎還蘊藏了另一種情感,「然而你不曉得你面對的是什麼。」清水頓了頓,接著她換了個口氣:「再說,你不也是嗎?」
「什麼?」
「我都聽見了。」清水回憶著當時為了她奔過來的動物學家,也是在那一刻她認定了對方的定位,「年輕的動物學家,以及巫師先生。」
他緩慢的睜大眼睛。
「這個世界上絕對不會只有直接顯現出來的迫害才足以被稱為受害者,罪惡的形式很多樣,卻沒有多少人有足夠的道德去約束,想要維持公平正義的社會相當困難,但這正是法存在的必要性。」
「至於我的事你也不必擔心,我從來沒有打算要白白讓尼克勒斯奪取我的一切。」清水繼續說著,溫柔的語氣卻堅不可摧,「我相信我並不屬於誰,這樣的自由與權利是我生來就擁有的。」
-那些動物們也不意外。清水最後這麼說。
從表演開始他便一動也沒有動,他的屁股牢牢定在木箱表層,橘色的瞳孔雖然緊盯舞台,但實則沒有專心在表演上,有什麼情緒和話語要傾瀉出來,他卻無人可說。
就連表演即將結束都沒有發覺,掌聲雷動、歡呼響徹,馴獸師和工作人員一一帶著動物離場,此時日向已經先行走出棚子,他站在布簾外,暗夜與身後熠熠生輝的馬戲團形成對比,然而此刻的他反而想帶著動物離這邊越遠越好。
人們逐漸散去,外頭開始聽得見喧鬧的嘻笑聲,動物們則是被帶去了小棚子,他跟在後頭,等待人員全數離開後才拉開簾子哈腰進去。不同以往,動物學家的嘴角仍然沒有上揚,儘管日向告訴自己應該要笑臉迎接這些動物,但此刻的他真的做不上來表面活。
他在中間的乾草堆坐了下來。
「如果覺得累了,就離開吧。」率先發話的是白馬,苔原狼趴在地上,喉嚨發出斷斷續續且微小的悲鳴。日向聞言默不作聲,有那麼幾秒帳篷裡沒有聲音,只有雪鴞有些驚慌的小腳呀在草堆上反覆走動。
動物學家履行了白馬的話,他倏地站起身,拿起皮箱的氣勢頓時讓每隻動物都抬起了眼,「你說得對。」日向拋下這句話就轉身掀開帳篷離開,苔原狼看著也同樣起身跑過去,但礙於頸上的鐵鏈,牠只能發出更強烈的哀鳴;雪鴞更是慌忙的拍著翅膀轉圈,就連作為發話者的白馬也都頗為震驚,不曉得原來人類在此刻如此容易的就離開了。
「喂!瞧你做得好事!」灰羽難過的責怪,白馬不免感到委屈:「我又沒有說錯!如果他真的被我幾句話就說回去了那他還可以解決什麼事!話說也是你們傻到要對人類抱有感情-」
「日向不一樣!」苔原狼仍然試圖為動物學家辯解,著急的口氣像是要哭出來,「我知道他不一樣啦-」
「離開了比較好。」一直趴著的黑豹突然插話,連眼睛都沒開的說道:「誰曉得再繼續追蹤下去他會遭遇什麼危險……況且我們也是跟尼克勒斯做了交換條件,再忍耐一下西南方的禁林有可能就會成為動物們的棲息地-」
「你還相信他的話?」繞成圈的球蟒嘶嘶的舒展開身體,牠的前頭略微抬起:「我不曉得你對他還有這麼美好的想像,人類就是-」
「砰-」好大一聲敲擊,動物們紛紛往右側的角落看去,發現黑熊周遭有許多稻草飛起又落下,而那些源自於動物方才重重往地上敲的一下,「不要吵了。」青根難得開口,這讓其他動物紛紛閉上嘴吧,黑豹再次趴了回去。
「沒有人有權利決定他該前往哪裡。」白獅睜開了一直閉著的眼,牠沒有起伏的道:「不管怎麼做都會是他的選擇,但若他願意與我們同行,我也會與他站在同一條線上;相同的,若他就這麼離開了,那也沒什麼好留念的,僅此而已。」
「附議。」奇異鳥點了下腦袋-儘管牠可能看不太出這個部位,只是整團身體毛茸茸的動著。
「所以他就這麼離開了嗎……」雪鴞落寞的看著帳篷出口,整隻貓頭鷹坐了下來,樣子很是沮喪。
與此同時,黑豹偷偷望了眼同樣的地方,但很快牠收回視線,沒有動物曉得。
-沒有錯,離開對人類比較好。動物悄悄想著。離得越遠越好。
最好不要再回來接觸這些奇怪又危險的事情,沒有一條原因值得動物學家留下來,或者應該這麼說,從日向翔陽進到這個馬戲團就是最開始的錯誤,他根本不該來這裡,更不該多情的管到不屬於他的-
然而從好久好久以前,黑豹就知道他的勸阻只是徒勞。
「哈囉動物們,我們再次見面啦。」熟悉的聲音響起,幾隻動物瞧見人類驚喜的踏著快樂的步伐,牠卻驚恐的站起身來,「怎、怎麼了?」日向見狀拉著亞麗珊卓後退,以為黑豹並不喜歡他身邊的動物:「她是我的好女孩,我想說帶她來給你們看看-」
「為什麼回來?」黑豹的獠牙微微露出,這顯然是動物學家沒料到的,然而他沒有因此動搖:「我說過我會帶你們出來,我就不會隨意離開。」
「你知道你面對的是什麼嗎?」
「哎呀真巧,早上才有人和我這麼說過。」日向伸手安撫著亞麗珊卓,女孩似乎因為對面來勢洶洶的銳氣有些被激到,正想和黑豹較量一番,他真是有幸遇見了如此有魄力和善良的她。「但我已經決定的事就不會隨便更改-就算你們不願意。」
「無法理解……」球蟒再次縮回一圈,然而他的話裡也沒有驅逐令。白馬上前幾步,半疑惑的問著:「你到底想做什麼?你知道有些事不是你想或口裡隨便說說就可以做到的吧?」
「我並不是隨便說說,到底要講幾遍-」日向沉沉嘆了一口氣,不曉得究竟要多少時間才能完全博得動物們的信任,但他同時相信自己有相對應的耐心來對付牠們,「我得到了一點額外的幫助,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消息,我很不想要承認它的存在,但我也不得不表示這有可能成為把你們帶出去並且解決尼克勒斯的計劃。」
「說來聽聽。」白獅低沉的聲音響起,動物的回話像似有似無的鼓勵,日向的嘴角微微上揚。
「首先,我得到了一位能為我諮詢法律相關知識的人士,她便是昨日那位異常帥氣、把尼克勒斯氣得歪歪叫的美麗女子,她名叫清水潔子。」動物們聞言彼此互看了幾眼,黑豹再次尖銳的發話:「所以你認為這樣就足以成為拉下尼克勒斯的條件?太荒唐了。」
「那只會是其中一個條件。」日向遲鈍了會,「我得到有關尼克勒斯的另一個消息,同時也是發生在清水小姐身上的-你們曉得人口買賣嗎?但對象專屬女性。」
「不會吧。」苔原狼的尾巴倏地下降,日向點了點頭:「雖然清水小姐叫我努力處理有關你們的事情,但我也知道這可能沒有辦法撼動現在的狀況,上面知道了案件,卻也只是知道了。」
「你想以這件事來成為告上尼克勒斯的主軸?」美洲獅詢問。「沒有錯,但我仍然會兩邊並行,有關你們的事肯定還要再繼續追查,並且如果我們得到的真相越多,情況一定會對我們更有利。」
「光只有你是不夠的。」縮在角落的石虎發話了,日向似乎是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一時間動物學家還在尋找聲音來源,「你得找到比你位階更高的人,比如政府人員或者有地位的貴族。」
「我知道。」彷彿一根針盤旋在氣球表層,美好的想像雖然不至於破滅,但仍然使他被提醒:「我知道我需要人力,我會找到的。」日向想起奧德里奇,他是自己唯一認識且有交情又正直的人了,但正是因為他的清廉許多議案沒能被付諸實行,就像上次有關動物棲息地的提案-他憤而混雜進去的文案肯定也在被草草審查後不了了之。
有一會兒靜默,日向暫且將要事給丟到一旁,試圖讓話題轉換氛圍:「對了,我差點忘記和你們介紹亞麗珊卓,她是很好很溫馴的女孩,也是我的朋友。」動物似乎感知到了日向的話語,她輕輕抬起了頭,視線剛好對上了對面的白馬,及川瞇了瞇眼,不確定對方是否真的如動物學家所說得友善:「所以呢?為什麼和我們介紹她。」
「啊,這麼說起來或許有些言之過早。」日向嘴角微微上揚,他左手搭上亞麗珊卓的背脊:「但為了準備那一天的到來,我覺得先介紹給你們是不錯的選擇。」
「什麼意思?」奇異鳥歪了邊腦袋,踢踢躂躂走到褐色的馬旁。此時動物學家更是忍不住的連話裡都充滿笑意:「我的意思是,或許未來我們得暫時住在一起,畢竟如果我們真的贏了尼克勒斯,那麼你們很有可能會被我給接回來!」
「饒了我吧。」球蟒把自己盤得更緊,好似這樣就不會聽見任何聲音。「給我禮貌點!你是叫月島對吧!」日向指頭立刻直直指向動物,而苔原狼已經雀躍的不顧自己頸上的鐵鏈蹦蹦跳了起來:「要一起住!」動物跳完後又開始衝撞一旁的雪鴞,木兔在地上滾了幾圈:「嘿灰羽你小心點!」
「……我希望那個地方比這邊乾淨。」少話的果蝠難得出聲,日向得意的笑了幾聲:「雖然我只有一個人住但我可是有好好的打掃呢,而且那邊還相當安靜-啊但是如果要塞這麼多動物可能會有點擠。」
「只要環境清潔就沒什麼問題。」果蝠拍拍翅膀,繼續吊回到陰暗處休息。此時白馬已經無話可說,牠感覺自己快要跟不上眼前人類的腦迴路,剛開始說要拉下尼克勒斯把牠們帶出來就已經夠天方夜譚,現在竟然還想要接下兩個案子,甚至預想到了把牠們給帶出去住-「列夫你好吵啊安靜點!」白馬只好轉移目標嚷嚷起來,世界上瘋子怎麼就這麼多!
「好,那就這麼說定了!案子一辦完、尼克勒斯也掰掰,就來我家一起生活吧!」
「喔喔喔!就是這樣的志氣!」雪鴞興高采烈的揮著翅膀,要不是有鐵鍊拴著,整隻貓頭鷹好像就要飛起來。聽到如此宣言的苔原狼也轉起圈來,絲毫沒有把方才白馬的斥喝給聽進去。
與白馬一樣目瞪口呆的還有另一隻動物。黑豹全程只是睜著眼睛,不曉得事情怎麼會發展成如此,更不理解動物學家究竟向誰借來了勇氣和自信,影山只好傻愣的站著,看著一切發生又無法遏止,已經被壓抑好久的想法又再次浮現-要是他沒有這個鐵鏈、沒有進到馬戲團,又或者說-他是自由的話,這些事肯定不會發生了。
動物學家此時卻笑得沒有憂慮,就像往常一樣用力摸著黑熊的腦袋。
而與現在格格不入,深沉的、憂慮的黑豹,那從來沒有的無力感只是朝他翻滾襲來。
-TBC-
※下集預告(上部曲 13):
「你再給我說一遍。」動物學家的木箱子從手中滑落,東西掉在乾草上削減了碰撞的聲音。冷風忽然灌進帳篷,吹得人類的髮絲飄起,「我剛剛可能沒聽清楚,你可以再說一遍我是什麼嗎?」
「……你的行為過於猖狂了。」獵豹瞇起眼睛,知道對方並沒有釋放出魔力,但也等同於這樣的氣場完全出自於他本人,「插手太多不屬於你的事,還心安理得的以為自己可以做到。」
「那麼你的意思是叫我毫無信心的來翻轉現在被壓迫的局勢嗎?」
「是你試圖用過於美好的想法來描繪這個世界。」
-0802(日)釋出-
※作者吐槽:
先趕緊發,因為之後有個三天兩夜的開會。
下一章日向小隊即將正式上線,衝突也即將開始(好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