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半時,俄羅斯人從床上驚醒,窗簾拉得並不嚴實,一小搓陽光灑在他額頭上,一下子他臉頰發熱,心臟猛地跳動,下意識滑開手機,才陸續反應過來今天是週六、再來現在是春假、再再來他正在別人家度假中,因此鬧鐘沒響也無人叫他。
伊凡原先還擔心自己會不會有認床問題,顯然昨晚的他稍有多慮──他一夜好眠,無夢也無醒,甚至因為前幾天連夜趕報告的原因而徹底睡翻過去──後來他才知道原來八點半時瓊斯先生有來敲過房門,他渾然不覺。
儘管如此,他仍舊起得比阿爾弗雷德要早,托里斯則不曉得幾點甦醒,在廚房裡好像自己家那樣泡咖啡,且只有他一人,「啊,早安,你們肯定很累,不再多睡點嗎?」或許阿爾和托里斯分享了些關於倆人都有習慣性熬夜的資訊。
「事實上,這對我來說不是正常甦醒時間,還有點不習慣。」
「我知道,阿爾說你有點“過度認真”,但你可是在放假,阿爾也還在休息,瓊斯夫人也是,他們通常近中午才會醒來……喔,瓊斯先生已經去餐廳了,馬修不太確定去哪兒。咖啡?要糖嗎?」
「不用糖,謝謝你。」
大概有十分鐘的時間,伊凡只是握著馬克杯的把手、小口啜飲,盯著窗外陽光壟罩的磚瓦與草地,柵欄、信箱、腳踏車,直到鳥叫聲喚回他,朝縮在客廳看報紙的托里斯問:「你是幾點起床的?」
「大概八點半的時候,」托里斯將報紙往下挪,「是瓊斯先生離開前來叫我們的,他應該也有敲你的房門。」
「糟糕,我沒聽見。」
「沒什麼,他只是在確認需要準備幾份早餐,瓊斯先生總是抓準任何機會為他人料理食物。」
對話再度嘎然而止,托里斯看回他的報紙,伊凡再次發著愣喝咖啡,就在他以為空氣會繼續寧靜到中午,一串腳步聲緩慢靠近,率先出現的身影是艾比,緊接著才是阿爾弗雷德。
「十點鐘,阿爾弗雷德,真難得。」托里斯盯著下樓後便止住腳步的美國人,似乎還在開機,神情恍惚的環顧四周,良久才半開嘴吧:「早安,托里斯。」他轉進餐廳,看見俄羅斯人在餐桌旁喝咖啡時身體一僵,彷彿才想起這次有帶第二個人回家:「早安,布拉金斯基。」
「早。」
這還是倆人第一回互道早安。
「你們都幾點起來的?吃早餐了嗎?」阿爾盯著冒熱氣的咖啡,躊躇幾秒後還是拉開冰箱拎出鮮奶:「誰要?」
「比你早一點而已。」托里斯翻開下一頁,沒有注視發話者,也因此沒注意到餐廳的倆人正不斷碎嘴。「你要鮮奶嗎?」
「我在喝咖啡。」
「你可以變成拿鐵。」
「我喜歡黑咖啡。」
「隨便。」阿爾弗雷德聳肩,昨晚的尷尬記憶正在甦醒,他試圖視而不見。
「好吧,那待會我們先去吃中餐,」阿爾弗雷德同樣在餐桌旁坐下,倆人間隔有一位,「有什麼想吃的嗎?中式料理?速食店?墨西哥料理?」伊凡還在低頭喝咖啡,沒感受到空氣怪異的安靜,「嗯?布拉金斯基?」阿爾再次叫喚,這下他才發現兩筆視線正盯著自己。
「喔,抱歉,但我不曉得這附近有什麼好吃的,你們推薦什麼?」
「你儘管提,阿爾就會帶你去。」托里斯微笑,伊凡想起昨天他們提及阿爾的專屬菜單。
「只要不是太難的,」阿爾比出OK的手勢,「反正馬修可以開車。」
「你哥不在。」
「什麼?他一大早去哪?這樣我們得挑近一點的了。」
「還是你們決定好了,我對這裡不熟。」此時伊凡覺得還是交出決定權會好上一些,「反正我不怎麼挑食,什麼都好。」
阿爾飲下一大口鮮奶,盯著俄羅斯人,托里斯翻開下一頁的動作也進行得緩慢,某些話欲言又止。
「好吧,那今天就我來做主。」
最終,阿爾弗雷德正當取得一日行程決定權。
他不記得有沒有和阿爾弗雷德提過,自己從來沒有去別人家玩、甚至過夜的經驗,因此他對朋友間該做什麼、該去哪都一竅不通(事實上、他們是朋友嗎?伊凡也搞不清楚),他的身分尷尬,人生地不熟。
儘管如此,阿爾弗雷德及托里斯似乎都有強大的接受能力與包容度,就像感冒的那幾天美國人與自己說的,他不擅長與人建立關係,而阿爾可以當那個模板,阿爾弗雷德的朋友也可以當那個模板。
比如,雖然自己對一切事物陌生又不知所措,那倆人卻能隨機應變的接納尷尬與沉默,托里斯會微笑說沒關係、不知道就不知道,反正阿爾弗雷德會想辦法,而後者會戳破美好假設,說著不要什麼事都丟給他,又側頭低聲與他再次確認:「真的不要吃聖代?好吧隨便你,反正這家很好吃。」
諸如此類的對話像是伊凡與另外倆人的攻防戰,他會習慣性拒絕,他們也會習慣性詢問,儘管最終答案皆為不需要、沒關係、這樣就好,搞到最後俄羅斯人根本不知道在拒絕什麼,他有些拒絕疲乏,這些拒絕使他很像難搞的怪傢伙,讓其他人有機可趁說:看吧,你就是這樣才很難與他人建立關係。
拒絕攻防戰持續在午餐時段、下午去市集溜達和遛狗時反覆出現,四點時他們前往超級市場,托里斯獨自跑去找製作餅乾的材料,阿爾弗雷德牽著艾比,伊凡推著推車在零食區停了下來。
「你都吃些什麼?」阿爾弗雷德見人停在後頭,回身隨口詢問,視線順著伊凡的望去。
「我不常吃零食,覺得太甜了,」他轉往左側的鹹餅乾區,「但洋芋片還可以接受,偶爾會買幾包配電影吃。」
「哪種口味?」
「總是原味。」
「瞭解。」得到答案,阿爾弗雷德左手便從帽T前袋伸出,抓了幾包丟到車籃裡。
「嘿、我沒說我要。」伊凡盯著籃子裡的零食,阿爾弗雷德將牽繩塞進伊凡手中,換自己將推車推走,他走得太臨時,伊凡快走跟上,然後瞧見阿爾弗雷德的大白眼:「你想太多了,我拿只是因為我們家的確有需要,再加上你說自己也會吃這些東西,那我幹嘛還挑別的食物?」
阿爾弗雷德似乎看破自己的需要,伊凡想起生病那回也有相似對話,阿爾選擇不明言指出,反而將需要轉成自己的,顯得他一切行動只是剛好。
「唉。」盯著陷入沉默的俄羅斯人,阿爾弗雷德忽然沒由來的嘆氣,「我不太確定你是不是對其他人都這樣,或許這是你的相處方式吧,但我想說你還是可以……儘管拒絕。」
「不是儘管接受?」阿爾弗雷德的發言讓伊凡眼睛一亮。
「說來話長,總之,我知道那種不想接受別人好意的感覺,因為我也有點類似那樣,或許你只是需要時間,然後你仍然有拒絕的權利。」阿爾弗雷德指向零食,要笑不笑:「但這個真的只是剛好。」
回到家後,伊凡便瞭解為何阿爾弗雷德為話語僅留下一個逗號的原因:每週六晚上,是瓊斯家的家庭之夜,他們有個家庭聚會籤筒,裡頭有五根不同項目的籤,這項儀式因為學業而各奔東西的兄弟倆而暫停了好一陣子。
「來吧,伊凡,試試看。」晚飯後他們迅速清出客廳空間,將桌子往落地窗挪去,瓊斯先生和阿爾還在廚房洗碗,瓊斯夫人便已經透出因興奮而躍躍欲試的雙眼,「我們家的傳統,客人享有抽籤的權利。」
「我可以拒絕嗎?」
「你不行。」
伊凡抽出一根畫有太陽符號的籤,他皺起眉,原以為上頭會寫字,「這是什麼意思?」
「是什麼圖案?」馬修在餐廳將囤在櫃子裡的零食們打開,把它們分別倒入一個個碗中。瓊斯夫人同樣詢問:「說說是什麼圖案?」
「一個太陽。」
「哇,你真幸運,這是阿爾弗雷德最愛的,我之前抽到的是星星,我們一起看電影。」托里斯拎著橙汁在絨毛地毯上坐下,「是一部恐怖片,阿爾弗雷德──」
「托里斯!」阿爾仍在洗碗,沒有回頭,大聲制止對方要接下去的話,瓊斯夫人小聲補充:「他不喜歡恐怖片。」
「沒興趣嗎?」
「是因為他很容易被嚇到。」端零食過來的馬修隨即回應。
洗完碗後,阿爾弗雷德被指派去樓上拿東西下來,伊凡聽見一連串腳步與開門聲,急急匆匆的,下樓時阿爾手捧著一堆桌遊。
「桌遊之夜,抽得好,伊凡。」阿爾將各式類型的桌遊攤在地上,伊凡的思緒卻停留在阿爾弗雷德叫喚自己名字的聲音,那有可能是因為他的家人在場、他們為了瞞過馬修說彼此感情很好,但見鬼的,這是阿爾弗雷德第一次主動叫自己名字,見鬼的、見鬼的……等等他在想什麼?伊凡朝自己問。回神!
「你在聽嗎?」看著莫名恍神的俄羅斯人,阿爾弗雷德出聲提醒,「選擇一個吧,你想玩什麼?」
伊凡愣了一會,「呃、都好。」
「好吧,意料之內。」阿爾弗雷德聳肩,拎起一款藍色盒子的桌遊:「就這個吧,Feelinks,如何?沒有異議吧?」將桌遊在眾人面前繞了一圈,馬修點著頭說這款的確不錯。
「沒有臥底沒有猜忌、不用動太多腦袋也不用打打殺殺,闔家觀賞、溫馨宜人,可以接受嗎?」直到桌遊停在俄羅斯人面前,阿爾再次詢問:「嗯?伊凡,可以接受嗎?」
「當然可以。」
他的心臟、他的心臟,該死、該死的……搞什麼?
阿爾弗雷德確實選了一個不錯的遊戲,尤其對於一個剛踏入新環境的人來說,這款桌遊適合不過,甚至難以想像會是阿爾弗雷德的個性挑選出來的,根據馬修所說,他比較喜歡Avalon那類的,顯然他的選擇別有用心。
儘管桌遊很好,伊凡卻偶有分神,注意到這點的阿爾弗雷德沒有戳破,只是在十點時盯著時鐘說好像差不多了,他們便計畫結束,馬修讓父母先回房休息。
四個人整理很快,馬修與伊凡將桌子搬回原位,上樓前,馬修停住腳步,剛好與伊凡面對面,「還好嗎?」他笑著詢問,伊凡才知道馬修刻意抓住這個時機詢問。
「都很好,只是有點累。」
「我們家的活動一直都有點高強度。」
「感覺得出來,但都還可以接受。」伊凡試圖釋放輕鬆的信息,但馬修似乎不為刻意營造出的氛圍買單,笑著繼續說:「其實以前家庭之夜結束,我和阿爾都會繼續加開延長賽,在客廳一起看電影,現在我們很少這麼做了,但如果你有需要,我們家有Netflix也有Disney Plus,我房裡也有一些電影光碟,尤其很多恐怖片,你們可以一起看。」
「我知道了,這真是太好了,謝謝你。」
馬修的笑容似乎多了一層涵義,他拍拍俄羅斯人的肩:「慢慢來。」
「好的,謝謝你。」
待馬修上樓,伊凡才從恍神中回來,驚恐回想:什麼慢慢來?他又回了什麼鬼東西?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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