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旅行最後一晚,瓊斯先生百般抉擇下才決定好幾道拿手菜,他老說其實還有很多菜可上,只是餐桌不夠擺。

  「餐桌擺得下我們也吃不完,親愛的。」瓊斯夫人喚回如工蜂般忙碌的丈夫,輕拉他的手,示意盡快入座,「如果你沒忙完,我們就開不了飯,這樣你的菜就會冷掉。」

  瓊斯先生面有難色,「這可不行。」

 

  他們以禱告在晚間六點四十五分正式開啟了晚餐時光,餐桌旁難得坐滿人群,瓊斯先生很是興奮,語調比以往更加歡快、提起許多往事,瓊斯夫人總是含笑點頭,時不時朝伊凡解釋:「抱歉,他很少話這麼多,他真的很開心有你們在。」

  「這很好,我也聽得很開心。」伊凡如實回應,瓊斯先生說了阿爾與馬修小時候的事,也說他如何成為一個廚師、在各式餐廳打工到自己獨立開餐廳的經歷。

 

  裡頭最讓伊凡感興趣的話題是倆夫婦如何認識、交往並且結婚的愛情故事,他敢打包票過去的自己絕不會為這類故事挪出一點耳朵,但或許正如先前所說──他太好奇了,好奇關於阿爾弗雷德的一切事物,好奇他的鄰居是在什麼環境下長大,好奇瓊斯夫婦之間的感情──愛情在成家之後會轉換成親情亦或消失、或者同時存在?

 

  晚餐時光笑聲不斷,如果讓阿爾弗雷德訴說這段春假最有印象的變化,便是他的鄰居能正視自己的父親微笑了。

 

  「有這麼明顯嗎?」晚餐過後阿爾弗雷德把這個發現和伊凡報告,直到俄羅斯人洗完澡進房,才突如其來拋來一句,阿爾滑手機的手停住,納悶抬頭:「你指什麼?」

  「這幾天對你家人的變化。」

  「很明顯,就連我媽也有說,你應該聽我爸老說她是個大木頭。」他轉過身繼續看影片,時不時因為白癡滑稽的內容笑出聲,因此錯過俄羅斯人豐富變化的表情。

 

  「會很失禮嗎?我沒有在一開始就表現友善一點?」

  「你為什麼會在這種小地方拘泥這麼久?」對我就這麼沒界限──他當然不會這樣說,阿爾弗雷德重新轉過身解釋,卻發現對方已經坐往地舖,上身靠在床旁、左手撐著臉頰:「什麼小地方?」他連對方什麼時候過來的都渾然不覺,如果自己不轉身難道布拉金斯基要一直對著他的背說話?

 

  「就是、我的意思是,」他藉著變換姿勢挪動身軀退後,「本來不是所有人在來到陌生環境、遇到第一次見面的人都會表現得如魚得水……托里斯是個例外,他本來就長那樣,我也很意外他會這麼快和馬修及我爸熟上,你比較特別,我媽好像比較喜歡你,所以她才觀察到你的變化。」

 

  伊凡消化著訊息、反覆咀嚼,回想這幾天的經歷與感受,的確某些從前未曾有過的狀態令人驚喜,比如無以名狀的心跳、突如其來的暖流……這些感受有時來自人們問他是否需要飲料、早晨的陽光從沙發左側緩慢往右移動,那些細而又小的語言與行動,常常讓伊凡呆愣著接受,接著感受,然後再接受。

 

  「記得嗎?你剛來到我家時和我提的要求,」阿爾弗雷德從床上坐起,同樣忍不住回想,「你說不要對你太好,到底誰會這樣說?」

  「……我?」伊凡指向自己,倆人一陣對望,阿爾弗雷德深吸口氣:「老實說,那時候的我還是覺得你超怪,而且其實我們的初認識有點荒唐……反正就不是很好,所以我得承認我有些先入為主,覺得會很難和你聊天。」

 

  阿爾弗雷德鮮少吐露心聲,但似乎面對布拉金斯基就該如此果決,這個想法使他不得不半強迫自己開口:「總而言之……反正、對,老兄,你還不賴。」他試圖以一個聳肩緩解尷尬氣氛,說明他倆可以繼續做自己的事了,但他的好意沒被正面接收,甚至直接略了過去。布拉金斯基持續盯著床上的人,吸了口氣:「我可以抱抱你嗎?」

 

  阿爾弗雷德霎時忘記如何組織語言,更應該說,他無法組織布拉金斯基的語言,他像卡頓的電腦那樣當了半天,才輸出一句不算完整的句子:「呃、可以?」

  是啊、這有什麼不行的?拒絕了才更奇怪吧?阿爾弗雷德為自己的答應列出無數理由。再者、如果會覺得奇怪才更奇怪吧?他們之間沒有什麼,就只是兄弟間的擁抱,他偶爾也會和托里斯……不他不會和托里斯這麼做,馬修倒是會主動擁抱他,他媽也會、他爸不會──

 

  阿爾弗雷德大腦瞬間迎來關機,似乎怕金髮鄰居會反悔,伊凡在對方應允後的三秒便手撐床鋪、左膝上前,上身靠攏、雙臂貼近,往對方腰際兩邊還了上去。

 

  溫暖的、雀躍的、踏實的,這些感受太過刺激新穎,讓他忍不住雙手攏緊,調整成利於自己坐於床上的姿勢,他們之間好像沒有空隙,緊密如冬日依著彼此取暖。

 

  你他媽的。

  現在是怎麼回事。

 

  阿爾弗雷德在被抱起的第十秒才重新啟動,原因有二:布拉金斯基抱太久了,以及他越抱越緊、他要被勒死了。俄羅斯人的腦袋正塞在他頸側,看不見對方的臉,阿爾只好拍拍對方後背,試圖再度化解足夠過多解釋的擁抱:「呃,老兄,我知道你有很多情緒了,如果你有話想說,我可以聽,但你得、用說的。」

 

  阿爾弗雷德知道布拉金斯基有聽見,但他裝作沒有,使他忍不住往對方後背衣裳拉了幾下,終於俄羅斯人抬起腦袋,眼睛卻不敢對望。

 

  「你他媽的布拉金斯基……,」他破戒了,沒有叫對方名字,「你自己先動作的不要給我害臊……你他媽真的很奇怪……。」阿爾弗雷德覺得有哪條線斷了,他使勁往懷抱的反方向掙脫,伊凡卻因為自己莽撞的行動無地自容,現在他像隻鴕鳥想往某處塞,他肯定自己把畢生的聰明才智都丟給了報考美國大學,竟覺得能藏的地方只有身前的人,故他重新把人拉回,阿爾弗雷德雙手抵住對方肩膀阻擋未果、罵了聲操。

 

  布拉金斯基要羞到炸掉了,他無法定義自己的行動,好像身體動得比大腦快,但他不是這樣的人、絕對不是……這顯得他很……無禮

 

  但他擁抱的人是阿爾弗雷德。

  「天殺的你真的太奇怪了……。」阿爾嘴裡嚷嚷卻放棄掙扎,此刻他成為率先接上理智線的那個人,給予朋友遲來的回應。他雙手從對方手臂繞過、還住對方的肩:「我不知道你想要什麼,但或許你只是需要這個。」

 

  伊凡仍然低著腦袋,乖巧地當個鴕鳥。

  他們的擁抱在詭異但坦承的靜默中持續了一分鐘,伊凡是提出想要擁抱的那個人,但現在卻輪到他被擁抱。他接受著。

  然後感受。

 

 

  「東西都帶了嗎?」瓊斯夫人在門口處送男孩們離開,「記得接電話,你手機不要一天到晚開震動。」

  「我看到有未接來電都會回撥。」阿爾弗雷德委婉表達自己仍有可能會漏接,伸手摸了幾下不停繞圈的艾比:「再見艾比,過來米洛,喔……我覺得我會想你們。」

 

  「你們幫我盯好他,不要玩到瘋掉。」瓊斯夫人向站在阿爾左右兩邊的托里斯和伊凡叮囑,「你們有我的電話,他鬧出什麼事記得打電話給我。」

  「她什麼時候給你們的?」阿爾嘿了好長一聲,對這個決定頗有微詞。托里斯拍拍友人的肩:「放心,我們不會使用到的,對吧?」

  「你在威脅我。」

  「我怎麼敢?」

  「好了,你們要上車了。」

  馬修將車子開了出來,搖下車窗朝幾人招手,瓊斯夫人在車子消失於大路盡頭之前仍然笑容不斷。

 

  他們約在下午三點出發,抵達公寓時已經接近五點鐘,馬修先將倆人送下車,打算繼續開往托里斯的宿舍。

  「阿爾弗雷德,不要太晚睡。」分別前馬修總是會如此叮嚀,儘管這句話已經喪失原本涵義,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弟弟也不會早睡,但阿爾弗雷德會知道這句話蘊含著馬修所有的關心。「作息健康生活才會健康。」

  「聽見了嗎?」阿爾弗雷德瞥向伊凡,後者沒有正面搭理,選擇回應較年長的:「我們會彼此督促。」

  「下禮拜見。」托里斯身子前傾,從副駕朝兩人揮手道別。

 

  他們拖著緩慢的步伐、沉重的行李上樓,阿爾沒有說錯,回家後他們的行李確實增重。

  進到各自的房間前倆人皆沒多話,僅僅互相對望做了確認、接著關上房門,走廊回歸寧靜。

  好一陣子,房間似乎太過安靜,伊凡說不出哪裡不對,他總是習慣安靜,這幾天的熱鬧才是不正常,他的生活步調就該長這樣,平凡而清閒,還有很多東西要整理,行李、作業、報告……很多東西、很多,畢竟假期結束了,該回歸原本生活了。

 

  所有行李歸位後,他在床上動也不動的休息了五分鐘,盯著天花板,盯著筆電,盯著床褥,最後盯向牆壁,望得出神。

 

  直到房門被敲響。

  「吃晚餐嗎?」

  阿爾弗雷德再次穿回印有星星圖案的深藍色帽T,他面無表情,手指樓梯。

  「……吃什麼?」

  伊凡扭緊門把的手逐漸鬆下,輕輕放開、扣上木門,嘴角上揚。

 

  「還是我們去找菲利克斯?」

  「你找他幹嘛?你把他嚇得還不夠嗆嗎?」

  「或許他會有什麼食物。」

  「他會拿花傘打你……」

 

  交談聲離三樓越來越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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