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村榮純第一次飛翔時,他差點控制不住重心,頭部和腳幾乎相反過來,再來不及拍兩下就會垂直落到陸地、回到試管裡躺個半個月再起來。

 

「相容性那麼差的我還是第一次看見。」

 

第七次起飛依然宣告失敗,他的臉頰在混合了砂石與泥土的陸地摩擦了數十秒後停下,在意識尚未消失之前,他聽見有聲音從頭頂上傳來,那時他還不曉得什麼是相容性,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被訓練飛翔。

 

澤村再次從等身大的玻璃罐睜開眼睛時,開始思考作為這個星球上的人怎麼就不會飛呢?翅膀是他們與生俱來的其中一個肢體,它的卻像後期被安上的義肢一樣搖搖欲墜。

—因為你的技巧還不純熟,我們應該再把你放到更高處,以恐懼激發你的生存欲。

 

他又思考,為何自己一定要受到這種訓練?他就不能當個殘廢只用兩條腿走路就好嗎?

—你作為我們這個種、這個屬,你就必須學會以翅膀去飛行,無關你的自我意識,你只是在做符合你職責的任務

 

什麼職責?什麼任務?目標是什麼?完成了又能得到什麼?

—瞭解來自金盤中的生活、文明、情感、生物,瞭解他們屬於哪一階精神層次,我們要如何提升、又要如何融入。目標是將他們匹配成可以與我們相結合的存在,你能得到的是帶領整個群體前往更高領域的指標。

 

玻璃管裡的液體順著底部的細孔流走,他第八次踏出門艙,卻覺得腳下的土地並非自己的故鄉。

 

「還記得你的編號嗎?」

「代碼0515。」

 

「上一次的高度是多少?」

「三千公尺。」

 

「那這次呢?」

「三千八。」

 

「你的任務是什麼?」

澤村榮純沉默了半晌。

「薪火頌計劃。」

他又複誦了一遍。

「是薪火頌計劃,長官。」

 

身旁的人依然面無表情,點了點頭便將澤村給推下了山崖。

「你要記住,意識決定存在。」

那是他最後聽見的話,接著便是沒有止境的下墜。

 

他從上鋪跌了下來。

「在幹什麼澤村榮純!知不知道現在幾點!」倉持洋一毫不留情的將枕頭精準砸向剛剛掉下床的投手,罵罵咧咧的不比剛剛的突發狀況聲音要小。

「尿—尿尿……掉下來—痛死了淺田救我!」澤村將臉上的枕頭丟開,伸出手朝一年級的後輩求救。

「前、澤村前輩你還好吧!怎麼會把自己睡到掉下來了?」淺田戴起圓眼鏡,慌忙的扶起在地板上掙扎的澤村。

 

「就說是尿尿!」澤村泛著淚坐起身,不停搓揉著自己的腰,「太暗了!就掉下來了!」

「什麼……」……也太傻了吧。淺田嚥下一口口水,面有難色的想到。

「需要我扶前輩去廁所嗎?」

「謝謝你的好意淺田少年,但我的兩條腿還沒報廢,」澤村壓下臉上抽蓄的表情,朝對方比了個OK的手勢,「區區廁所難不倒我,話說如果我連廁所都去不了的話我明天就不用練球了吧?這怎麼行!別想阻止我一個人去廁所!」

淺田的表情尷尬起來,最後他無助的望向倉持,發現對方已經心安理得的入睡了。

 

「啊……那讓我至少陪著前輩去吧?」淺田無奈的橋正眼鏡,再怎麼說上鋪到地板也是有段高度的,怎麼想也不可能一下子就不痛了。

「既然淺田少年都這麼要求了,我也只好委屈一下讓你跟著吧!」澤村扶著身旁的床板站起身,一副淺田才是傷者的道:「走吧我們一同前往廁所!」

 

等到他們再次回來時,倉持的桌子已經開啟了暖黃的檯燈,而丟在澤村床上的是一塊冷敷貼。

 

「大致上就是這樣。」倉持打著哈欠解釋昨晚睡不好的原因,眼皮沉重的凝視著後桌的友人,「所以你今天注意一點,看那傢伙有沒有哪裡不對勁。」

御幸翻著計分簿,連眼睛都還沒抬上來便沒有由來的道:

「你啊、真的是很典型的關心都不會放在嘴上呢,」御幸扶了下眼鏡,露出一抹倉持極度厭惡的笑容,「澤村小朋友腦筋如此簡單,你這樣他不會發—誒等等怎麼又跑了倉持!」

「御幸,你這是欠打嘴巴。」一旁靜觀的同學評論道。

「哈哈,但是不覺得很好玩嗎?」

「你還是去死吧。」

 

御幸聳了聳肩,眼神又再次回到計分簿,然而注意力已經無法集中,簿子上的數字彷彿躍動在紙面上,他煩躁的嘖了一聲,推開桌子起身離去。

「倉持往二年級教室去了喔。」剛剛發話的同學好心提醒到。

「是嗎……話說你好煩啊我又沒有要去找倉持,肚子餓了要去找吃的。」說完話的御幸腳步依然直直的往合作社的反方向離去。

 

他只是想去看看那傢伙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御幸默默想著。

最近周遭的事都太離奇了,他總是無法克制的往不好的方向想去,因此凡事總是得親眼見證過才安心。

距離知道澤村身份已經過去了一個禮拜,在這一個禮拜之間他們如同往常那樣練習、聊天、吃飯,沒有一件事再次牽扯上“天使”或“會發光的眼睛”等神秘事件,日子便是這樣過、比賽還是照樣打,御幸甚至一度忘記澤村是身後還有兩片翅膀的奇幻生物。

 

並沒有在料想之外,御幸看見倉持果然在澤村的座位旁,結果不知道對方說了什麼惹得倉持一個眼神殺過去,兩隻手已經架到對方脖子上了。

「是這樣對待從床上摔下來的後輩的嗎!是嗎!?」澤村的聲音立刻突破教室,站在前門的御幸想著自己還是站著看看就好了。

「啊!是御幸前輩!」澤村敏銳的以眼角掃到熟悉的身影,接著對方卻像是走錯了班級般恍然大悟的回頭、離開了二年級教室。

 

實在是—實在是太可惡了……!

據金丸所說,這是透過澤村憤恨的眼神釋放出的最後信息。

 

「御幸一也,你這個見死不救的啊啊啊—!」澤村似乎是要把嘶吼著的話給注入進球裡,在丟出去的同時御幸有種白球是在朝自己飛過來的幻覺,當然他還是接到了,而且還是在好球帶。

「球有點飄喔,澤村,還有太吵了。」御幸將球給扔回去。

「嗯、真的太吵了。」降谷點頭附議,隨即又往小野迅速投上一球,牛棚頓時刷出一陣銳利的風聲。

 

「你是在挑釁嗎降谷!不要以為之前用一杯飲料就打發我了,起碼要像倉持前輩那樣兩杯!」

「……那我晚點再去買。」

「你說的哈降谷!你說的!」

這兩個投手估計已經忘了自己是要來投球的,小野無奈的擦拭著汗,瞄到御幸的表情漸漸克制不住的崩壞起來。

 

「呃、好了降谷我們專心投球!晚點再處理澤村的事。」小野試圖拉走降谷的注意力。

「是澤村太吵……」降谷抬著頭迴避了捕手的主動邀約。

「降谷!三瓶飲料!」澤村再次遊走在暴走邊緣。

「澤村,再給我廢話一個月都不要來找我了。」御幸最後使出終極技能,終結了牛棚鬧得雞飛狗跳的場面,教練因此滿意的點了點頭,雖然這個賭注下得有點太大。

 

訓練結束後各自忙著收拾東西,三三兩兩的結伴準備進食堂去吃飯,唯有澤村依然坐在板凳上,肩膀還披著藍色的運動毛巾,身影像個退休的老人坐在一旁乘涼,視線不知道飄到哪裡的遠方去。

「怎麼,在牛棚吼完後彈盡援絕了嗎?」御幸一手拎著背包,一手將水瓶遞給仍在發呆的投手,見對方沒有接下只好跟著坐了下來,「我聽說你昨晚從上鋪掉下來,你怎麼可以蠢成這樣?」

 

澤村聽見關鍵字便轉頭瞪向御幸,就在他以為對方終於脫離恍神時,投手只是拿了他手裡的水瓶便猛然灌下。

「……那是我的水壺。」

澤村豪不保留的吐了個乾淨。

「也太嫌棄了吧?」御幸抽動了下嘴角,他拿出放在包包的另一瓶水:「我剛耍你的,這才是我的。」

「不好笑,御幸前輩。」澤村擦乾了從口裡流下的水漬,一臉愁悶的將瓶蓋拴緊。

 

「所以呢?還是你要說說昨晚發生了什麼事?」御幸看著投手仍然紅潤的臉頰,他的生理跡象以及外表完全跟普通人類沒有區別,甚至在感情、言語和思想上也都完美的融入了地球社會,這樣的人只是背上多長了一些東西,他們就是完全不一樣的族群了嗎?

 

「御幸前輩,我昨晚做了一個夢。」澤村看著對面斜坡後慢慢隱沒的夕陽,褐色的眼睛逐漸染上橙色的光,「關於我以前待的那個星球。」

「那裡跟地球差很多嗎?」御幸隨口問著。

「其實不,就城市來講蠻相似的。」澤村搖搖頭,御幸沒料到對方會認真的回覆他。

 

「就因為那個夢讓你掉到地板上?」

澤村抿著嘴,似乎不太想承認這段歷史。

「御幸前輩夢過下墜的夢嗎?」投手認真的用手比畫起來。

「我夢過搭到八樓的電梯突然掉下來。」

「就差不多那樣,只不過我夢得比你更高,大概是三千八百公尺。」

「……你哪裡得來這麼準確的數字?」

 

澤村將手指頭擺在嘴邊,示意讓自己繼續發話。

「結果有可能是因為太真實了,等我張開眼睛的時候我一腳已經踩上床鋪旁的鐵杆。」

御幸想像了一下。

「你是指……像演唱會歌手踩著音響那樣?」

「很生動的比喻,御幸前輩。」澤村點頭附帶拍手稱是。

 

「那樣就讓你掉下來嗎?」御幸試圖在腦內模擬昨晚的事發畫面,他發現這副情境已經超乎他所想像之外。

「當然不可能,我的平衡感沒有這麼差。」澤村揮揮手,眼神又不自主的亮起金黃色的光。

 

「我之所以會掉下去,是因為醒來時我發現自己的翅膀已經打開了。」

澤村說到這裡,僅存的太陽已經完全被山坡吞沒,只剩光線的餘輝照在他們挺立的鼻樑上。

 

春甲的摔跤算什麼?到了此時此刻,御幸第一次產生想要將眼前後輩的頭給擰下來的衝動。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夢遊到自己打開了翅膀還不曉得?」御幸的表情暗沉下來,坐在對面的投手仍然理直氣壯的給自己解釋:

「不是、不是夢遊,是我的記憶過於寫實,所以我才夢到、接著反應出來—歐這好像就是夢遊。」

 

御幸擰著皺在一塊的眉間,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生氣了嗎御幸前輩?」澤村低下頭想要看看被手掩蓋住表情的人類,有些不好意思卻又僥倖的道:「只不過還好我翅膀收得很快,但就是因為太快了所以我才掉了下來。」

「澤村,我不想因為這個原因換房間。」御幸終於抬起頭,語氣顯得格外慎重。

「呃、要把我換去哪?一個人睡嗎?室內練習場?」

「把你換過來跟我睡。」

 

澤村一時間陷入了深層的思考。

「喔喔原來如此……等等好像可以,不對、是絕對不行!容鄙人澤村嚴肅拒絕,我還想跟倉持前輩同房—」

「吵死人了你這個白痴!隊長的好心被你如此唾棄我才是那個受害者吧!你就永遠被那個傢伙拿去練格鬥技也好……」

「御幸一也你說我白痴!」澤村這下才恢復以往的音量,開始在球場旁大聲叫喊著,「飲料!御幸前輩要請我喝飲料!」

「平常給你的熱牛奶就已經夠多了好嗎!」

「我不管!而且那明明就是你跟倉持前輩自願給我的!」

御幸聽到這裡忍不住咬了咬牙,最終他平復了內心的不悅,背起背包轉身離開休息區。

 

「哈哈看來御幸前輩不曉得該回我什麼了吧!這一場是澤村榮純的……」

被拋在後頭的投手看著遲遲沒有回頭的隊長,便也識相的迅速背起東西,小跑步的偷偷跟上。

 

那時黃昏已悄然置換成了黑夜。

 

倉持洋一是一個人回到宿舍的。

淺田已經早早換下了衣服前往食堂,而他也是在整理東西時發現,一根白色羽毛落在書桌的一角。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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