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解決問題,問題就會來解決你。澤村深刻的體會了這句話的珍諦。

從別的星際來的使者不得不承認,地球上人類的智慧有時真的不容小覷,尤其是那個叫御幸一也的男人。

 

而此時坐在草坡上的澤村,也不得不去思考有關於自身存在的問題。

剛被發現身份時,他曾說著好聽的話來掩蓋他的驚慌,然而此刻澤村也不敢明講當時他其實完全沒有算盤,這又是另一頓的說教了。

 

但不能忽視的是,當時在心底的確有這麼一個微弱的聲音反問著自己:難道被發現身份是很糟糕的事嗎?

難道他們真的是如此不一樣的生物嗎?

在這十年的生活和觀察下來,澤村榮純並不覺得自己和地球上的人類有什麼差異,頂多多了某些能力、身上某些部位不太一樣,但他們仍舊是如此相似又親近。

 

然而任務的主要目標是將人類的層次給提拔起來,說得像是他們高居一等、還驕傲的認為這是對人類有益的—或許在另個星球是這樣的吧,但這就是澤村不理解的了。

而現在這樣分歧的想法似乎向下扎根、逐漸滲進他的思緒。

他究竟要屬於哪一邊、又或是要成為哪一邊?

前陣子思考的問題再度登上檯面,澤村難堪的回憶著。

 

「……你在想什麼嗎?」御幸終於開口,將已經陷入自我世界的澤村給拉了出來,「看你安靜了好久。」

澤村發出了熟悉的奇怪狀聲詞,困擾的揉亂了頭髮,最後又重重的吐出一口氣。

「該不會腦子真的燒壞了吧……」御幸作勢要測量額溫,卻被投手給機伶的閃掉了。

 

「御幸前輩,如果今天有兩個不同意識在你腦內競爭,但要命的是這兩邊都是你的一部分,而你只要認同其中一邊、就等於是放棄另外一邊,那你該怎麼做?」

御幸眨眨眼,看來這就是讓對方思考這麼久的問題,但他沒有直接戳破,倒是認真的回覆:

「你一定得選擇認同或不認同嗎?」御幸的語氣平靜,像是在解釋一條簡單的數學公式,「如果這兩個意識對我來說都很重要,我大概會思考兩者之間該怎麼做調節。」

御幸頓了一下。

「然後接受它們。」

 

澤村忽然張開了嘴,像是突破了迷宮的出口。

御幸好心的將快要滑下去的外套又拉了上來。

 

那是一個奇異點。

將一切意識、記憶和思緒都連貫起來。

母親所說得話、第八次的起飛訓練、看不見的羽毛和被揭穿的那一晚。

 

你就只是你自己,澤村榮純。

從他誕生於世的那一刻,他便不屬於任何人、亦不屬於任何思想。

 

「你要記住,意識決定存在。」

 

「……意思、御幸前輩!」

被點名好幾次的人突然回神,似乎連自己也在訝異他就這麼愣在了這邊。

「剛剛忙著訓練來不及跟您招呼,我是這一屆的隊長,有需要帶您參觀或介紹一下嗎?」

御幸看著比他矮了一顆頭的男孩子,對方理著清爽的平頭,笑著朝他立正站好。

「……不需要那麼拘謹,」御幸笑了一下,試圖縮短輩分的距離感,「能夠帶我去看看你們放記錄簿的地方嗎?稍微有點好奇。」

「啊、是想看我們的成績嗎?當然可以,御幸前輩這邊過來。」

 

御幸跟著不知道小自己幾屆的後輩走到了熟悉的房間,他拉開了底層的玻璃櫃,記憶中的味道讓心情平復了不少。

「到這邊就可以了,我會把東西放回去的,先去練習吧。」

「好的。」

隨著鐵門的關上,御幸感覺空氣間也舒坦了一些。

 

他隨意的坐在地板上,一本本翻開了屬於自己那幾屆的記錄簿,希望能夠在上頭找到一些有用的資訊—畢竟那時候自己是這些書本的常用借閱客。

然而裡頭都是一些再正常不過的成績和比賽記錄,除了時間在扉頁上留下痕跡、一點能夠勾起他回憶的細節也沒有留下來。

御幸將抽出來的冊子塞了回去,又各往前後翻了幾屆的記錄簿,上頭除了筆跡和時間的不一樣,御幸沒有看見任何與自己記憶有出入的地方。

 

恐懼忽然竄了上來—記憶能夠被修改得這麼徹底嗎?

記錄簿上的名字都是他所熟知的,沒有一個少、更沒有一個多餘的,當然這是他的記憶告訴他的,或許他所記著的就是錯誤的,所以他更不應該憑著記憶去搜索。

他現在所要找的,很有可能是一個已經被世界隱藏、根本不應該出現在地球上的存在。

所以他只能打破想像的框架,為了找到這個不可能,首先他要相信自己所尋找的的確存在於他的生活中、也曾經與他共度一段時光。

 

也正是在此時,御幸一也在最靠左側的簿子後翻到了一本筆記本。

它有著黑色的表皮,在某些特定角度還能看見些許亮點散佈在書皮上。

御幸認出這應該是在合作社所賣的筆記本,他以指腹擦拭著書本,像在對待易碎的古文物。

 

不對、不只是在合作社,御幸忽然想到,他在其他地方見過這本筆記本,應該說這就是他從某個地方帶來的—然而具體的時間和地點他已經記不太清楚了。

在御幸捏起其中一角時,他感覺自己的心跳聲被無限放大,指尖幾乎能滲出汗水。

而映入他眼中的第一頁,是一面毫無痕跡的空白頁。

御幸愣了一下。

他再打開第二面,也是同樣的一片空白。御幸迅速的翻了一遍筆記本,發現每一頁都是如此—這是一本沒有被書寫過的筆記本。

 

這不可能。御幸頑固的盯著手裡的書。他不可能會把一本全新的筆記本放在這裡。

就在他回憶著書本的來歷時,房間的門被悄然推開:「御幸前輩、不好意思打擾了,」御幸來不及將筆記本放回去—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這麼慌張,「待會我們將會進行一段時間的訓練,所以可能無法招待您,但御幸前輩依然可以隨便晃晃,教練似乎也很高興您的到來。」

「啊、謝謝你,我知道了,但可以讓我先問個問題嗎?」御幸將筆記本提起來,面帶困惑的望著後輩:「你知道這是誰的嗎?」

 

平頭的男孩子只是眨了眨眼,為了看清而站前了幾個腳步,隨後他搖著頭道:

「很抱歉,我不曉得這是什麼,這本筆記本原本就放在櫃子裡嗎?」

「我在最左側找到的,但裡面是一片空白。」御幸翻了一遍以示證明,他又望向現任隊長,「也就是說你也不知道它會在這了?」

「真的完全沒記憶,」男孩子不好意思的笑了下,誠實的向御幸解釋:「應該說,當初在整理櫃子的時候我們根本沒有注意到有這本筆記本,可能我們忽略了。」

男孩子逐步往前似乎想把東西給歸放到另一處,然而御幸即時打住了對方的腳步,他提出另一個方案:「那我能把它帶走嗎?既然它是個無主物。」

年輕的隊長只在一瞬間露出不解的神情,但他也不打算多問,依然笑著答應了御幸的要求。

 

「謝啦,想說裡頭都是空白的不用也很浪費,剛好我最近有需要。」

「如果能幫到您就好,那麼我先去訓練了。」

空間再度回歸到一個人的氣息,御幸老花眼般的將筆記本拿遠,眼睛細細的眯成一線,又將書本拿到面前哈了口氣,似乎這麼做就會有藏匿的字跡顯現出來,隨後御幸才覺得自己的舉動充滿了無謂。

 

御幸最終將筆記本帶離了櫃子,儘管他不曉得這是不是真的是某個隊員所留下的,但現在已經來不及了、這本筆記本是他的了。

當他到家的時候倉持已經先行回去,迎接御幸的是整理好的房間和一張紙條:報酬是一頓午餐。

 

御幸將背包斜靠在椅腳,他將有些汙痕的眼鏡給摘下來,頓時視線變得跟他的思緒一樣模糊。黑色表皮的筆記本就像是無邊無底的宇宙,然而實際上裡頭卻空無一物,沒有星星、沒有破碎的粉塵,亦沒有一點溫度。

御幸將眼鏡重新戴上,他的意識告訴自己:這本筆記本不應該只有這樣,只是他的腦子還是一團混亂,還不能有效清楚的去處理這些不成文的雜訊。

 

御幸索性從書桌上拿起一張廢紙,他將近期所發生的事和乍看之下毫無關聯的句子給寫在上頭,每個字詞四散在紙上各個角落,御幸期望自己能畫些線條好將它們連成一個完整的線索、就像每個懸疑電影那樣,但顯然他只能在紙張的小角落不斷點著藍點,直到它們密密麻麻的佈滿成一個硬幣大的圓圈。

 

「一定有哪裡出了問題。一定是。」

御幸一也還記得,這是第一句登上他腦袋的句子,當初僅僅只是生活的違和感讓他產生些許徬徨,但也就只有那麼一點,就像天秤的另一端被人偷偷加了一匙子砂糖,它具體存在於秤盤上、但又無傷大雅。

 

「記憶是可以竄改的。」

這句話被寫在上一句的右下角,但它們之間又間隔了約三公分的空間,以免他想加些想法進去時無處可寫。

這句話會被寫在這裡也是因為它相較其他記憶誕生得較早,大概在第一句從他的腦子裡竄出來的時候它便接連出現了。

 

御幸還記得當時他把這個想法說出來的時候倉持還反問他那有什麼又是可信的?彼時他們翻出了兩根一模一樣羽毛,卻沒人記得它們從何而來。

御幸機械式的在這句話的右上角寫上羽毛兩個字,並用一個圓圈將它圈起來。

 

那根羽毛奠基了一個事實,也就是他們在追尋的某段記憶或事物並不符合這個世界的科學理論,他們很可能就像抓鬼大隊那樣在接觸另一個世界或次元的存在,總之從那一刻開始,眼見為憑不再代表一切,這從倉持的故事上也可以看出來,只有相信“天使”存在的人才能見得到羽毛。

「相信>存在」

御幸隨即寫下。

隨後他又覺得像是缺少了什麼般,在眼見為憑四個字上打了一個大叉叉,

 

「薪火相傳」

這是他和倉持去咖啡廳時偶然在街邊看到的一幅電影海報,也是唯一一個不是靠他自己想起來的,然而他只是經過了、看見了,這幾個字就像油性筆寫上白板,在記憶裡留下不可抹去的痕跡。

那時他還問過什麼是薪火,倉持的回答彷彿點燃了他心中的火柴,某個事物想要被流傳下來,很顯然這就是他要記起來的部分,也是在屆時,他們才開始翻找有沒有任何遺留下來的物品—例如筆記本,而在他們甚至做了一遍大掃除後,一點相關的線索也沒露出半點。

 

但如今他在放記錄簿的地方找到了這本空白的筆記本。

御幸仍然覺得這是有關聯的。黑色的筆記本,他在廢紙上寫下。

 

「共犯先生」

這句話由倉持點起,御幸將它寫在了頁面的右下角,他回放著當時的畫面:他們達成了共識,確定要把由羽毛引起的案件給解開,而實際上這句話並非第一次出現在對話中,隨之記起的是一段過往,雖然他與倉持都對這段記憶感到模糊,但他卻清楚的記得那時候是五月,冥冥之中他又擅自認定那天為十五號—是某個人的生日。

五月十五=生日,御幸將它們畫上等號。

 

也是因為這一段模糊的記憶,他們開始翻出以前隊友的聯絡資訊、並且一通通撥打過去,這是段煎熬的過程,因為每個人的說法都不一樣,有的人與他們相同、覺得某些地方有說不出的違和感,但又覺得並不影響到生活便沒搭理;然而有的人依然過得好好的,他們從不覺得生活中缺乏了哪一部分,有時御幸甚至懷疑起是否自己才是出錯的那一個。

但他心底的不屈又不甘這麼承認。

 

奧村的電話是條繩子,將他從逐漸滅頂的流沙中牽引而起。

他與御幸一樣,認為自己的記憶有所缺失,而他也深信這份不協調源自於某個看似荒唐的存在—天使

奧村提醒了他早年時有篇文章,雖然這篇經由博士學位所撰寫的經歷到隔年便被群眾視為造假,但對奇異生物感興趣的人仍然認為這篇文章有他的地位在。

 

帶給人放鬆的歌聲—雖然御幸是不曉得“天使”的歌聲究竟如何,但他不得不承認他在床頭掛得羽毛堪比鎮定劑的效用,或許“它們”全身上下都有治癒人的能力?

能夠發光的雙眼,這是第二個特徵。奧村提到的金褐色雙眼和他腦海裡模糊的人影互相重疊,加深了那無名氏的構造藍圖,那肯定是相當注目的存在。

 

而連在這金褐色雙眼的背後是一份要求,或者說更堅強的—一個命令。

「你要證明給我看人類的情感比較偉大。」

御幸知道這句話是針對他而來,他也記得自己曾經說過類似的話。從這裡也可以得知他的潛意識在告訴自己這個世界的確存在另一種生物,不然這句話便存在了身份的矛盾點。

同時可以得知的是自己或許是被相當信任的,畢竟這句發言就像是某種賭約,或者向其中一方下了戰帖,而御幸知道對方肯定是希望自己所押的賭注獲勝—他就是輪盤上的籌碼,還得非贏不可。

 

到了今天,他終於有機會到高中的母校重遊一回,也是在今天找到了這本黑色的筆記本,以及在草坡上倏地進入他思緒裡的那句話:

意識決定存在。

御幸並沒有讀過什麼心理或哲學書籍,他不確定科學或理論上的意識究竟是怎麼構成的,但或許他也不用鑽研那麼多—從小布袋裡的羽毛便能推導出這個結果:有些人相信某種未知生物的存在,因此他們能看見;但如果打從心底就在否認的話,那麼連一點影子也沒能見著。

 

此時時間已經接近十一點,雖然還不算太晚,但御幸的心思已經疲憊不堪,這段尋找記憶的過程真正花費的是精神,像在幽靜的房間裡冥想自己所做過的所有錯事那樣,將那些已經快要完全丟棄的記憶給再次翻回來,途中充滿挫折和不安。

但他又不得不將丟失的拼圖給撿起來,自己被委託大任是其中一個原因,最重要的還是源自於他—御幸只是要把原本屬於自己的給奪回來而已。

 

但精神上的疲乏是不可忽略的,御幸將寫滿大小不一字體的紙張給塞到筆記本裡,他現在最需要的是先將腦子裡繁瑣無章的訊息給放下—好好的休息一晚,明早再來重新面對。

 

在完全陷入沉睡以前,御幸抬頭望了一眼掛在頭頂上的袋子,多虧了這如同護符的玩意兒,他最近都徹夜好眠。

然而今晚,他卻希望能夢上些什麼。

御幸闔上眼睛,不確定自己是否在向袋子裡的羽毛傾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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