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操你好，節操再見。

 

澤村打開筆記本，將它攤在雙腿上，就著月光和涼冷的地板便這麼閱讀起來，彷彿自己正閱讀著他人的歷史。

 

致：

能夠看見這些文字的人。

 

短短的幾行文字，這是第一頁。

 

我的名字叫做澤村榮純，來自一個你不需要曉得的星球，你只需要知道我即將離開，因此我想留下一點東西當作我曾經存在的證明。

 

你問我為什麼需要用到一整本筆記本這麼麻煩？事情是這樣的，我有想過單純的寫封信就好了，但我發現我想寫得東西蠻多的，幾張紙完全無法滿足接下來要說得事情—你可以當作一些奇幻故事來閱讀，反正我只是想要寫下之後生活中發生的一些瑣事，有可能有些錯字……就將就一下吧、哈哈，我已經聽夠語文老師跟我說得那些提醒了。

 

鑑於撿到這本筆記本、或者能夠看見這些文字的是我的同學或隊友，我想先解釋一下來龍去脈：你肯定很好奇為什麼有的人能夠見得到這些歪七扭八、不算好看的字體，但有些人就不用遭這種殃。

現在我要誠摯的告訴你：能夠看見這些文字是一個天大的祝福，代表你有相當前衛或者……超過這個時代該有的思想，你肯定突破了某個關卡，比如回想起一些陌生又熟悉的記憶，或者你是個超自然信仰者，也有可能你原本就相信這些無法在物理或科學教科書上看見的某種存在，我是說你有可能是個無神論者。

 

澤村接著翻開下一頁。

 

畢竟”天使”（你們是這麼稱呼的）本來就不該出現在你們生活中，是因為我們某些基因或原子構造過於相似才會找上你們—好了我知道你的問題又來了，我們為什麼要找到你們？

 

薪火頌計劃，你應該不知道這是個什麼鬼東西……除非你是那個人，某個講話有點毒舌的人類。

 

省略過多的解釋，大抵上來說，這個計劃就是在茫茫宇宙中找到一個可以和我們互相共存和繁衍的生物。

是的，我出生的那顆星球正面臨某種危難，我不在這邊多做解釋，如果你好奇的話可以去問問一個叫做御幸一也的人，他是我高中棒球隊的隊長，他知道的很多，儘管離真相還差了那麼一點，但大致上就是他所猜測得了。

 

哦等等我都忘了他也許根本還沒想起來這些事情。

好吧收回剛剛的話，你不用理解那麼多、沒什麼用。

 

話說回來，總之那個計劃宣告失敗了，因為有我這個不定時炸彈，現在只是時間到了，然後我炸了而已。

總的來說：在我母星的那些人拿我打了個賭—作為融合了他們星球和地球上血液的我，他們認定我會捨棄作為人類的情感，但我是個失敗品，我想起了過往的記憶，還有著不亞於人類豐富的感情（不代表我很常哭），總之我的存在，徹底打破了這個計劃。

 

但這還不足夠，我依然要回到母星一趟—畢竟我是來出任務的，作為體內裡仍有一半血液的因素。除此之外，我也有些事情想要搞清楚，這是在母星上才能知道的。

說到這裡我要為我的隊友們說聲抱歉，有段時間我一直在撒謊（現在想起來我的演技或許還不錯），尤其是某個人，我跟他說我會留下來，但能夠這麼大膽的說出這句話其實是基於如果我離開了他們也不會記得的論點上……總之我很抱歉。

 

外頭的風吹得樹枝晃了晃，他敏感的望向窗外，又回頭看向門口。

兩扇門依然沉沉的緊閉著。

 

大致上是這些了，接下來再解釋也是多餘，現在開始我會把一些生活的事給寫在這個筆記本上，可能會有些無聊，但我仍然希望你能當作睡前故事—你不相信這些事也罷，這麼說或許相當奇怪，畢竟你能看見這些文字就代表你已經相信了是吧？

 

讓我們把時間調前一點，原諒我這本筆記本並不是這麼早就買入手，因此讓我述說一些值得紀念的往事。

 

先介紹第一個登場人物，他就是我剛剛提到的那個嘴巴有點壞的人。

御幸一也。

這位偉大的學長就是第一個發現我身份的人—想想當時我簡直要嚇得飛起（不是誇飾、是真的想要飛走），還好我反應夠機靈，即時化解了那個時候的尷尬，也是在那個時候我意識到任務出了問題，因為我的身份已經暴露，但我仍然待在地球上。

 

為了測試（你也可以認為是不服輸的我在向母星的人下戰帖，哈哈）是否真的如同跟我猜想的那樣，我做了很多冒險且挑戰任務底線的舉動：比如把許多線索和任務資訊都抖出來，而這些訊息很榮幸的都被一個人給接收，就是我的前輩御幸一也。

因此之後如果是他記憶忘得最多我都不意外

 

我把很多故事都告訴了他，而每一次彷彿也都證明了我的假設：我的確沒有收到明確叫我遣返的指令，也因此我得到了很多不該有的猜忌和想像。

直到某一天我才真正收到長官的命令，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總之經過這些測試，我瞭解到或許我不是那麼一般。又或者我有些特權能夠讓我繼續待在地球上。

很顯然的，起初我並不明白我到底有什麼不同，但多虧我每日每夜的思想（還有前輩的一點幫忙，一點而已），我終於回想起以前的記憶—關於我的母親來自地球，而我是個混血的故事。

 

聽起來很神奇對吧？就像是那種奇幻小說才會有的背景……但我得告訴你這全 都 是 真 的，沒有一句造假，儘管剛開始我也是對這些真相抗拒的。

 

再說個故事，是關於我一段時間不能飛翔的事情。

這是我人生中（等等我算個人嗎？）第二次無法順利起飛。第一次是在剛練習飛翔的時候，但那個時候還好一點，至少我是有翅膀的，我只是像隻幼鳥那樣在練習著如何揮動翅膀罷了，找到感覺後便能一路順風。

但第二次並非如此，我甚至連一片翅膀也叫不出來。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看過一部動畫電影叫做魔女宅急便？那個女主角……叫做琪琪嗎？算了隨他去，反正我的狀況就跟那個有點類似，不是我身體上忘了飛翔，而是心理上的變化造成我無法飛翔。

 

好吧、你可以認為那是種心病。

起初我認為自己是太久沒有放出翅膀而造成我無法順利伸展出來，但多虧了某個學長（跟前面的不是同一個人、絕對不是）除了要面對即將到來的考試，還時不時的在放學後跑來看我試飛，最後我還是順利打開翅膀了。

我現在大概理解了當時為何叫不出翅膀，或許是那個時候我在抗拒作為體內有兩種不同物種的我，那段時間我過得太爽快了，我幾乎認為自己就是個人類—雖然我的心靈狀況的確比較偏向人類，但我過於執著認同與不認同，導致我忘了或許這兩個部分其實都很好，我就是這麼特立獨行。

 

因此我回到了當初學習飛翔的原點：意識決定存在。

 

澤村手指跟著扭曲的字跡指到最後一行，發覺自己怎麼這麼能寫。

他連續再翻了幾頁，這之中都是一些生活瑣事，也沒什麼好看的了。

使者有些欠缺耐心的直接翻到最後一頁，看著依然留有大片空白的頁面就覺得不捨，他時間不多了，剩下來的三頁根本來不及填滿。

 

他還有好多話想說。

 

是的，這是最後一篇了，如你所見，後面都是白的了不用浪費時間去檢查。

 

黑筆的蓋子頂在下巴下方，他思索著如何寫下去。不是有人這麼說過嗎？想收尾的時候最困難了，根本不知道該從何下手。

 

我今天度過了一個很高興的生日—也有可能是我最後一次的生日，畢竟在母星沒有這種概念，也沒有人給我做黑森林慕斯（PS.很好吃，雖然前輩說不是他做的，但我知道就是他）。

 

我們今天去了很多地方，其實只是我想要回憶一下剛到這個地方時的記憶，也順帶去看了一些人和小動物，現在我心滿意足了，這個生日禮物對我來說可能有點太奢侈，但我之後大概再也收不到了，所以就放過我吧。

 

但最讓我想不到的生日驚喜是前輩的告白。

簡直嚇 死 我 了。

呃、這個驚嚇不是負面的被嚇到，老實說我很高興，真的，有什麼比兩情相願還要更美好的事？

但可能就是因為太美好了，所以我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而我自己也知道我不能過度沉浸在這個夢裡。

 

他停頓了一會。

隨即又振筆寫到：

 

我還是得回去。

因此我本來應該拒絕，但我沒有，我只留下一個含糊的回應。

我很抱歉。

 

怎麼會這樣？澤村寫到這裡不禁回想起當時的場面。他怎麼不在當時候拒絕？

 

我還讓人家抱有期待，天啊我少女漫畫看多了，我知道這樣很渣—留有希望但又破滅什麼的，天啊澤村榮純—你怎麼是這種人？

 

他收緊手中的筆，好似要將文具給捏碎。

 

但已經來不及了，我要離開了，而他們也會忘記一切事情—所以那個告白也不成立了吧？這樣或許也不錯，至少人家不用一直等……而我也不見得回得來。

這樣很好。

 

這樣很好嗎？

 

我是說真的、這很好，記憶真是個麻煩的東西是吧？它們總能讓人傷心還是困擾什麼的……像是我的母親，在我回想起她的時候我可哭得不停（不堪回首的過往，看吧記憶就是這麼惱人），但……我也是因為這份記憶才瞭解到我是如此特別。

 

澤村停下動作。

他忽然一陣鼻酸。

 

說真的，我或許還是挺感謝這些記憶的（該死的矛盾情節）。

沒有它們的奠基就沒有現在的我，那些過往構成了我如今的思想。

好吧，記憶還是很重要的。

 

澤村笑了出來，他又被自己獨特的一套理論給說服了。

十一點四十九分。他抬頭望了眼時鐘。

 

但如今這些過往將要由我一個人保管了。

我還是很抱歉和我的隊友撒了謊，尤其是某個學長……好吧就是那個姓御幸的。

 

澤村加快手上的動作。

他的視線開始模糊。

 

我還想說很多事情，但我無法當面跟你們訴說，因為這只會惹來不必要的傷感，這樣的情緒由我來承擔就好。

我很高興能在有限的生命中經歷如此奇妙的旅程—到一個未知的地方、瞭解新的人事物和觀念知識、找到原本的記憶，和認識一位發自內心喜愛對方的人。

 

是的，那個原本只能在教科書上見到的詞彙。

 

這真是一個奇妙的旅程……但我可能經歷的太多了，所以也有了不必要的留戀和掙扎，但—等等我的天啊，

 

有夠白痴。澤村用力抹掉左臉頰的淚水。

 

我喜歡他。

真的很對不起。

我真的很喜歡他。

真的真的。

 

他的字體開始飄離筆直的線上。

 

現在在這邊說可能很好笑—但我或許再也無法這麼認真的說了，如果有人能看得見這上面的文字，就當做個善事，幫我跟那個人、他現在可能進入職棒了？反正就很有名的那個御幸一也，幫我跟他說聲抱歉。

 

他的眼淚滴在皺痕的紙上，因著重力而四散了開來。

五十三分。

時間的壓迫又讓他的淚水不聽使喚的滴下。

 

時間真的不多了，我也暫時想不到可以再寫些什麼—那麼我要交代最後一件事了。

不管未來是誰能夠看得見這上面的文字、也有可能根本還沒閱讀過就丟掉了—但這本筆記本是我在這片土地上最後的痕跡了，如果你看得見就代表你相信澤村榮純的存在，那麼這已經完成我計劃裡的一大步了。

當然也有可能根本沒有人回想起來。

那麼到時候我也心甘情願帶著這些記憶離去。

 

謝謝你閱讀到這裡，不管你是誰，我都很高興你能夠接受這些看似荒誕的故事，也願意看這些不切實際的記憶。

如果我能再回來，我會好好稱讚你的。

因為你已經證明了人類的感情比較強大。

 

澤村收起黑筆，拎著筆記本緩慢站起身，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這樣堅硬冰冷的地板坐了快要一個小時—但果真還是這裡讓他心安，畢竟這裡一直都是他放風翅膀的地方。

現在他只要將筆記本隨便丟到一個地方，反正只要確保撿到的對象是熟人就行，那麼他的任務也告一段落了。

薪火頌計劃也終將能夠畫上句點。

還是由他親自結束。

 

然而他的計劃終究困難重重。

御幸一也推開冰冷的大門，如自己一整天所惦記的那樣—今天的澤村並不對勁。

他看見澤村站在無光的練習場內，和第一次發現對方身份時一樣，只不過這次並沒有大開的翅膀，他只瞧見使者的手裡拿著一本黑色的筆記本。

「你怎麼在這？御幸前輩。」澤村只有一瞬間的遲疑，他很快調整好自己的心態：「這麼晚你是怎麼進來學校的？」

「有很多方法可以留下來—先別說這個了，你今天在想什麼？」御幸走上前，對方眼睛不自然的紅腫讓他更加篤定了自己的猜測。

 

今天是五月十五。

澤村榮純的生日。

但御幸一也總覺得某種事情即將發生。

因著這個預感他在晚上十點跑離了家，在十一點多來到青道—他當然用了些不好的方法進來學校，但這都構不成問題，真正麻煩的是他發現寢室裡沒有澤村的身影，而對方的桌面和床位都被特地清理了一番，像是已經預備好—

預備好離開了。

御幸催眠著自己，他希望從好久以前就在擔心的狀況不要發生。

「你在瞞著我什麼？」御幸走到澤村身前，低下頭望了眼對方手裡的筆記本，「這是什麼？」

「喔、就是普通的日記本。」澤村笑著將書本遞上來，「我有寫日記的習慣，想不到吧。」

「你哭了。」御幸沒有理會澤村的說詞，他口氣肯定的撫上對方臉頰，而澤村只是退後了一步：

「因為有點太高興了，哈哈，覺得今天發生的事都太過夢幻，喜極而泣啦。」

澤村不等對方反駁自己，反倒先下手為強的抓住御幸的手腕，將對方拉往練習場外。

「好了好了、都這麼晚了，御幸前輩今天要暫時先睡在這邊嗎？」

 

五十八分。

 

「別想呼嚨過去—告訴我，澤村榮純，發生了什麼事？」御幸一也反握住對方的手掌，後者明確的感受到被施加的壓力是如此毫不保留，他甚至感覺到對方在輕微的顫抖，「如果是今天我說得話讓你困擾了—那麼我跟你道歉，你可以把它們當成空氣，或者拒絕我也沒關係，我不希望你因此受到影響。」

御幸的話語剛落，就聽見對方傳來好大一聲吸氣。

澤村的表情溢出過剩的不敢置信。

「御幸前輩，你怎麼會這麼覺得？你的那些話對我來說不是困擾，我很高興聽見你這麼說。」

他的眼睛又不爭氣的酸澀起來。

「你的意思是—」緊張感逐漸升起，此時的他不敢多做期待。

「我的意思是，我很感謝有人能夠這麼喜歡我。」

 

澤村覺得自己把畢生的勇氣都交了出去。

他顫著音道：

「抱歉，御幸前輩，但我需要鄭重的拒絕你。」

如果有件事是澤村在地球上最想忘記的，那肯定就是現在這副景象。

「不是因為前輩不好，而是我無法陪伴您—御幸前輩肯定能找到更好的。」

還來不及消化方才的拒絕，御幸只是滿腦子探究著澤村所說得話：

「什麼是無法陪伴？」他覺得自己離真相還差幾步遠，然而這短暫的距離彷彿隔了一層強韌薄膜，無法讓他輕易穿透過去，「澤村榮純，不要告訴我—」

「御幸前輩，拿好這個。」

澤村將手裡已經被捏的產生弧度的筆記本給塞到御幸手中，還保險的往上頭壓了壓。他的眼淚已經掉了下來。

「上面寫了我要說得話，如果有什麼想確認的就自己找吧，我想您一定可以做到的。」他忍不住了，澤村感覺到淚珠在眼裡打轉，但仍然強迫自己攤出一抹難看的微笑。

 

「對不起，我又說謊了，接下來的時間要好好照顧自己，筆記本在你手上，現在你是我唯一的薪火了啊。」

澤村上前朝御幸送上一個大力的擁抱，也是在同一時間他張開了翅膀。

一股強大的引力要將他抽離這個地方。

與之伴隨的，是另一雙有力的手環上他的腰。

 

他破涕而笑。

「御幸一也，你要證明給我看人類的情感比較偉大。」

 

時間到了。

 

御幸一也兩隻手臂唐突的擱在空中。

當他低頭看向黑色的筆記本時，發覺自己倏地掉下了眼淚。

但他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難過、又是為什麼在這個時間站在這裡？

 

最終他只是抹去眼淚，轉身離開練習場。

好似大夢初醒一般。

 

 

─TBC─

 

為了閱讀有連貫性所以打算今天連著發，最近這幾章都爆字數，明天的尾章會是這篇文章的兩倍更多……所以大概會分成上下兩章，但會是同時發佈，不用再等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