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章約一萬六千字,為保有閱讀連貫性不做分段,請確認有足夠時間閱讀,勞煩各位

 

 

「御幸先生,那讓我們把問題再重新問一遍……你願意告訴我那本筆記本裡頭寫了什麼嗎?」

 

 

他很樂意說個故事,說個帶了點奇幻、攜帶著希望,有些甜蜜但又苦到深處的故事。

這個故事來自於他記憶的底層,是經過驚濤駭浪才被海水給帶上來的潮,汪洋還捎給他一罐玻璃瓶,裡頭裝著跑馬燈般的過往、以及一本黑色的筆記本。

它們散發著陳舊的氣味,然而他只是嗅一口也能記憶鮮明的將那段經歷娓娓道來。

 

御幸一也很樂意說個故事。

他知道唯有當自己能夠如此坦然的面對過往、並且開口向眾人傾訴時,那才算真正的放下了。

 

「你確定你接受這個訪談?」倉持看著餐桌上的一疊企劃單,不管上下如何翻動都覺得不妥,「你準備好了嗎?」

「你怎麼認為我無法準備好?」御幸從叉子咬下一片蕃茄,將倉持手中的紙張給抽回來,「參加了才會知道吧。」

「……你到底在想什麼?」

倉持將擋住對方神情的文件給壓下到桌面,眼神凝重的望著對方。御幸只是再往嘴裡送入一片生菜,作對般的重新將企劃給立起。

「生活要有點挑戰嘛。」御幸眨眨眼,對面的友人煩躁的嘖了聲,然而緊接在後的是一串無奈的嘆息。

 

距離他們上一次提到“天使”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

終止他們討論的只是御幸的一通電話—就在他趕著腳步前往母校探訪的隔天早上。

倉持不曉得對方經歷了些什麼,也不清楚是什麼事能夠讓友人在一個晚上完全轉變了念頭,甚至是在對方向自己保證絕對不會隨意放棄調查的情況下。

倉持知道這之中肯定發生了什麼,但他也知道只要是御幸不想開口訴說的事,再怎麼用蠻力撬也扒不開對方的嘴。

「我們就到這邊好了吧。」

御幸當時是這麼說的。

「抱歉讓你陪了我周轉這麼久,但這些已經足夠了,我們就當作經歷了一個愉快的偵探解謎吧。」

 

當時的倉持洋一怎麼可能如此善罷甘休,要去追尋真相的是他、承諾不會動搖的是他,而如今說要金盆洗手的還是他,他跟不上御幸的思路—如果是如此重要的記憶為何要棄之不顧?

然而這些憤怒和不解卻在當晚見到御幸一也時便全數瓦解。

那還是他頭一次見到友人如此慎重的坐在他面前,他不敢猜測對方是否才剛崩潰過一場—這樣的詞或許不適合放在御幸身上,但對方周遭雜亂的書本和零散的物品讓他不得不如此想像。

「你得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倉持站在唯一的歇腳處,由上俯視著低頭的男人,而被審視著的人只是一再搖頭,最後他為自己如此的場面下了個結論:

 

「我知道我得說出來,但我沒有辦法。」

 

他們短暫的記憶探尋之旅在此便嘎然而止。

倉持在這之後再也沒有提起那如奇幻故事般的三個禮拜。

不代表他不打算追究了,只是改往自己一個人去拼湊這些記憶,然而單打獨鬥還是有些吃力,在那之後他的調查便一直沒什麼進展,倒是得知了許多有關“天使”的相關文獻資料。

當然在他們的計劃被終止的那個時刻,倉持便知曉御幸已經恢復了大部分的記憶。

他是知道的。只是他不選擇說。

況且屬於自己的記憶還是得自己找回來才有意義,倉持不打算從別的地方去複製本來就屬於自己的東西。

 

相反於他豁達的心境,御幸一也消沉了好一段時間。

或許外人看不出他究竟與平時有哪裡不同,但倉持就是分辨得出來,甚至知道友人正在經歷一段以往都沒有經歷過的低潮期。

當時的他秉持著如果狀態已經糟到谷底,那麼也不會再壞下去的心情單純陪伴著對方。直到這段時間斷斷續續的持續了一年,倉持才想起一開始御幸所說得那句話:

他知道自己得說出來,但他無法。

到了如今,他仍然無法。

 

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心理醫生是這麼解釋的。

這麼一個說詞的誕生還並非來自御幸口中的直接告知,而是倉持拖著友人、一些掛號就診都由他一手包辦的嚴密陪伴才得出來的結果。

然而這段專有名詞到御幸嘴裡便成了一個沒有什麼威力的症狀,他仍然正常生活、和周遭的人交際,只是晚上偶爾失眠,想起一些已經成為過去式的人事物。

他依然能神采奕奕的裝成一切也沒有發生過,容光煥發的站在球場上、面露笑容的迎接每個閃光燈和攝像機的經過。

只要不要提到有關高中那兩年的經歷,一切便都安好。

 

「你一次都沒有說出口,在經過那一晚以後。」

倉持握著塑膠杯,收緊了手裡的力度。

「現在你接下這個訪談……我認為你應該跟醫生商量一下。」

「他只是我的醫生,不是我的經紀人還是保母什麼的吧?」在聽見倉持再次提到那一晚時,御幸不自覺的皺了下眉,但他並沒有讓這樣的表情持續太久,「我要參加什麼訪談還是……什麼的,我覺得不需要把它們全部都說出來。」

「御幸一也,不要告訴我你願意參加一個訪談,卻不敢和醫生說這些事情。」他的態度強硬起來,壓低身子向對面的友人解釋:「就當作一個預備,不然到時候訪談時會發生什麼事你也無法預料。」

「可以了,我去總行了吧?」御幸飲下一大口冰水,一下子涼得他腦袋也清醒了幾分。

「我希望是。」倉持收回方才的口氣,但態度仍然嚴肅,「起碼你得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做這個決定,還有……你要考量到自己的接受度。」

 

御幸放下手中的杯子,將它推開了視線範圍內。

倉持說得都沒有錯,他的確應該先跟醫生討論這次的訪談,他應該先做好準備、確保自己在對話中萬無一失。

但他不打算這麼做。

御幸一也打算效仿使者第一次訓練飛翔時,以壓力迫使自己打破被縛住的記憶。

因為他曉得不這麼做的話,自己大概也還是會坐在鬆軟的沙發上歇息將近兩個小時,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因此他毫無潤稿的坐在好幾座聚光燈下。

器具在地板上滾動發出轟隆聲響,工作人員低聲交談又迅速走過,他仍然坐在柔軟度不亞於諮詢室的沙發上,只不過這次是前所未有的感覺—他必須說出來,御幸這麼告訴自己。就在這一次,他要把所有事都說出來。

他抓緊了有些年紀的墨綠色袋子。

 

打著高亮的燈光閃進他的雙眼,隨即御幸聽見主持人清甜的嗓音提高了音量:

「讓我們歡迎職棒屆的新星—御幸一也來到我們的現場。」

轟然的掌聲拍醒了他放鬆下來的神經。

他跨出左腳,踏上舞台的第一步。

 

「電視,看電視。」瀨戶塞在嘴裡的飯還來不及嚥下去,手指頭奮力戳著身旁的友人,「光舟、看電視!」

「我聽見了,不要再按了。」奧村往右移動了兩寸,又往口裡塞進一片炸豬排才緩慢抬起頭來。

高中時期的學長穿得休閒,與斜對面主持人的風格明顯劃出界線,他嘴角只是微微上揚,樣子就像為每一個畫面撐住場面罷了。

「不得了了,那個御幸前輩居然會接受訪談。」瀨戶推了下鼻上的眼鏡,深怕是自己看走眼,「他不是任何節目都不接?」

「他有這樣說過嗎?」奧村反問,口裡依然嚼著晚飯。

「呃、他的確沒有直接明說過……但還是很稀有啊!」

「可以了拓馬,安靜點。」

相較身旁友人的激動,奧村只是冷靜的望了一眼電視,隨即又被食物給拉回了神。

有什麼事情要來了。他只是這麼預感。

 

「本次我們的訪談主題是想瞭解您的高中生活,這是由我們節目選出最高票的訪問環節,畢竟御幸先生鮮少在訪談上直接露面,也幾乎沒怎麼提過有關您還在學校時的回憶,因此接下來……」

在無數攝影機下的他有一回沒一回的聽著,這些開場他在企劃本上都閱讀過了,他甚至可以把腦內的文字和訪談者的聲音給合上,好像在看著一部現實轉播的電影。

 

第一個問題。在感覺到冗長的序言告一段落時,御幸自動放出了這段字幕,而對面穿著淡粉色窄裙的女士果真也這麼說了:

「好的、那麼第一個我們想要詢問您的是,請問您在高中生涯中有什麼知心的好友嗎?可以稍微告訴我們你們都是如何互動的嗎?」

 

御幸一也張開口,過往的畫面開始回流。

 

「我的老天,這是御幸前輩吧?」

金丸停在店家前方,玻璃窗內的大屏電視機映出高中熟悉的面孔,他一把抓住了要繼續往前行走的東條。

「真的誒,不是什麼模仿節目。」被拉住的人也同樣折返回來,兩個人嘖嘖稱奇的盯著電視機,像是眼前正轉播著稀有動物的畫面,「御幸前輩現在的確聲名大噪,在電視上看到是不稀奇啦,只不過還是頭一次看見他登上節目。」

「該不會是有什麼隱情吧?」金丸嚴肅的想著,不知怎地他就無法把高中尊敬的學長登上節目這件事單純看待,「比如……不上節目就被怎樣之類的?」

「哪會有這種狀況?」東條揮了揮手,兩隻眼睛依然緊緊黏在螢幕上,「……吧?」他又不確定的歪了下腦袋。

 

「喂,你們兩個。」熟悉的聲音從他們身後竄出,金丸反應過度的怪叫了聲,卻發現眼前的人是高二時的副隊長,「不要一直在人家店家前面一直看,很沒禮貌。」

「倉、倉持前輩!您好!」時機巧得讓東條也嚇了一跳,沒想到剛剛還在腦袋裡出現的人影立馬在這個時候被放映出來。

「你們等會有事嗎?」倉持轉了圈眼珠子,掃視的眼神似乎想要確認什麼般,「如果想看得話可以來我家,順便來聚一下,反正一段時間沒見了。」

「喔……喔喔好的!麻煩倉持前輩了!」金丸突然挺直身子,東條也緊接著附和:「麻煩了!」

「不需要這樣,有夠奇怪的,就當作半路我把你們抓走了。」

倉持終於笑了出來,提著一包塑膠袋拎到肩上。

況且他也很好奇,除了現在在訪談節目上的那個人,高中時期的後輩還有什麼變化。

 

「原來你們還有這樣的過往……您跟倉持先生的關係真的很好呢,那麼目前你們的互動和高中時期的有變化嗎?」訪問的女人口氣輕快,其中大部分原因來自御幸幾乎沒怎麼在大眾面前談論過這些事,如此健談的他讓節目的氣氛也快活了起來。

「我們至今還是很要好,至於你說互動的話,隨著年齡增長還是有些變化的,但我不否認有時我們還是會像高中時期那樣互相調侃。」

「那麼你們平時都在做些什麼呢?休息時會聚在一起嗎?」

「我們並不是那種一有空閒就會約出去的相處模式,通常有些事情當面談比較好時才會偶爾見面。」

「這麼說來你們的關係真的很堅定呢……能夠從高中到現在都如此安定。」

「他幫了我很多忙,倉持是很好的朋友。」

 

坐在電視機前的人打了個噴嚏,倉持嘴巴碎念著抽了幾張衛生紙。

「愣著幹什麼,快吃啊。」倉持眼神不悅的瞪了一眼桌上的零食,在知道採訪御幸的節目是什麼時候播出時他就打算坐在螢幕前啃瓜子,原本只是單純想確認友人的狀況如何,結果現在他有種挖了坑給自己跳的後悔感,最重要的是身旁還有兩個後輩也正直直的盯著電視機,倉持覺得自己正在被無數人公審著。

 

「很難得呢,御幸前輩願意這麼直接的說出自己的想法。」東條理性的分析著,彷彿自己是位資深的心理學家:「前輩在這段時間也是發生了許多改變啊。」

「嗯嗯、倉持前輩有需要把這一段錄下來嗎?」金丸同樣覺得稀奇,詢問的眼神認真望向身旁的學長,沒想到對方卻反作用的被激怒起來:

「這些話在電視上說有什麼用!有些話不當面說出—」

話語迎來突然的斷句,倉持的音量頓時歇息下來。

後輩們還在狐疑的盯著他,倉持只是放下方才激動的語氣。他對剛剛那句話有印象。

 

「原來是這樣……那我們大概瞭解這段故事了,接下來我們被票選出來第二高的問題是這個:在高中棒球隊時作為隊長有發生什麼趣事嗎?或者有什麼最令你難忘的一個故事?」

御幸迅速翻找起腦袋裡的記憶,他的笑容仍然掛在臉上。

「有的,應該說我們生活中常出現一些有趣的事情,畢竟身旁都是些有趣的隊友。」

御幸對著過度光亮的燈具眨著眼,頓時覺得眼睛乾澀起來。

「那您願意分享其中一個故事給我們嗎?」

「當然可以。」他調整著座位,將自己從沙發上挪高了點,「有個故事,發生在我高三的時候。」

御幸的眼珠子望向攝影機,像是直直穿透了層層隔閡、跨過了無法計算的地理距離。

「在那個時候,網路和新聞上同時流傳著一個話題,相信很多人應該也都聽過。」

 

我們叫那個時期天使年代。

 

倉持嚥下一口口水,剛剛的意識不是錯覺,他的確似曾相識,他從哪裡聽過這句話。

「怎、怎麼了嗎倉持前輩?」東條開口詢問,節目訪談也沒有再去留意。

「你們還記得嗎?我跟御幸曾經給你們打過一通電話,在四年前。」倉持積極的確認著,等不及後輩開口又再繼續接話:「天使年代、還記得天使年代嗎?」

「……啊、您是說在我高二的時候很流行的那個話題嗎?我知道,那時班上的女同學都在談。」金丸困惑的望了眼東條,但仍然順服的點了下頭。

「有個人、有個人在你班上,」倉持感覺自己快要喘不過氣,他手指著天花板,覺得腦內有好多台烏煙瘴氣的火車快速駛過,「金丸,你記得嗎?」

 

大大的眼睛,會閃金色的光。

 

「那個時候班上風靡好一段時間,連我們棒球隊的人都有點興趣。」

「還真是有趣,是一群男孩子討論著諸如此類的話題嗎?」

「算是吧?我還記得那個時候有篇文章說過有關天使的特徵。」御幸比畫起動作,以拇指和食指圈起一個圓擺在眼前:「能夠治癒人的歌聲,和會發光的眼睛。」

「那在那個時候你們對這個話題的想法如何?」

「可能是因為都是一群男孩子,而且平常也都專心在打棒球上,所以我們大多數人是不相信的,那比較像是一個飯後的聊天話題。」

「原來,那您的想法呢?作為隊長你是怎麼看待這個話題的?」

「我嗎?」御幸反問著,圈起手掌撐在下巴下方,「我也覺得那很荒唐。」

御幸的思緒開始亂竄。

「在剛開始的時候。」

 

「金色的光?」金丸重複了一遍倉持的話,疑惑的眼神透露出他對這個詞彙的陌生,「我不曉得—」

「我知道,」東條往前挪動了一點距離,篤定的口氣立刻讓金丸更加困惑,「我知道會發光的眼睛,但我不知道是誰的。」

「我們會知道的。」倉持露出不曉得是否被稱為興奮的神情,他只是微微上揚嘴角,覺得自己要找得東西就在不遠處了。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金丸來回望著兩人,視線又回到訪談節目上,卻發現電視裡的話題也正在往他無法理解的方向飛去。

 

「所以您經歷過一個轉變,」主持人推論著御幸的話,「可以告訴我們這一段過程嗎?」

「有點難解釋—因為或許我高中的隊友們都不會相信這段過往,而我賭八成他們有可能正在收看這個節目,這會造成某些誤會。」

「御幸先生這麼說更讓我們好奇了。」女主持人勾起笑容,視線望向攝像機,後頭一位工作人員高舉著告示牌:「讓他說下去。」

「我們想更瞭解這段過往,您方便告訴我們這段故事嗎?」

御幸的身子舒坦的陷入柔軟的沙發裡,他兩手擺在身前,在遲了幾秒後同樣回以笑容:「當然可以,只不過這個故事有點神奇,我把它歸類在科幻小說裡,那或許只是我的一個夢。」

「請說吧,御幸先生。」

「你得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御幸先生,當你願意說出那一段往事時,我相信一切會慢慢好起來的。」

 

倉持和醫生的聲音同時從他腦內響起。

 

「我覺得自己曾經經歷過一段很不可思議的時光。」

御幸閉眼,咋了聲舌。

「不、不對,應該說,我經歷過,我的確經歷過。」

御幸強迫自己改口,他不希望再以模糊不定的說法呼嚨過去。

「我曾經接觸過某類神秘的存在,但我估計高中的夥伴裡沒有一個人有印象—照我之前讀過的文章,本來曾經第一線接觸過的人大部分都不會曉得。」

「等……您、您現在指的是天使嗎?」這樣的話題發展有些出乎主持人的意料,女士微笑著再次看向攝像機,穿著黑色衣服的人只是望了眼目前觀看人數又再拿起板子,上頭的字依然和上次一樣:

「讓他說下去。」

 

「什、御幸前輩到底在說什麼?」早在十五分鐘前拓馬便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注意力再也沒有從電視上挪開,「他是在說高中時期的事吧?」

「他是。」奧村安靜的處理著剩下的醬菜,對眼前有些走歪的訪談節目一點也沒動搖。

「你怎麼這麼冷靜?你跟我是同個隊伍的吧?」拓馬煩躁的揉起頭髮,不知道該針對節目還是身旁的友人吐槽,「而且先不管這些……御幸前輩說這些話難道不怕外界的風評嗎?」

「怕什麼風評?」奧村終於放下筷子,眼神專注的盯著節目上的前輩,「御幸前輩是理性的人,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當他決定這麼做的時候,我覺得是有他的用意的。」

「怎麼連你也—」拓馬受不了的將頭髮給揉得更亂,無助的再次盯向節目,瞧見身旁如此困擾的友人,奧村只是拉了下對方的袖口,接著指向電視中前輩身旁的矮桌:

「你有看見嗎?」

「什麼?你說那瓶礦泉水嗎?」

「啊、是礦泉水嗎。」

奧村端起一旁的綠茶飲了下去。

 

御幸一也不曉得話題是怎麼到這的,一切似乎都在預料之中,卻又虛幻的不切實際。

然而一股溫柔的力量牽引著他將陳舊的過往娓娓道來。

 

「您的意思是,您是相信有那些奇妙生物存在的?」女主播盡力找出可以銜接的語句,卻發現自己在這方面涉及鮮少,她根本無法順利的承接主題,「那麼……您可以告訴我們更多有關那段神秘經歷的過往嗎?或者您的隊友是怎麼看待的?」

「不好意思,我能說得就這麼多了,」御幸投以抱歉的微笑,「我想應該也沒什麼人會想聽那些事蹟,你們可以把它當作一個無關緊要的奇幻故事。」

「怎麼會呢,今天的採訪主要就是想要多瞭解您的過往……那麼如果御幸先生不方便談也沒關係,我們接下來進入最高票的問題,請問在高中時期您有交往過的對象或者戀慕的人嗎?」

 

御幸陷入沉默,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忽然加快。

他迅速望了眼身旁的矮桌。

「我有。」這是不正常的速度,御幸告訴自己,但他的表情依然完美無瑕,一點也不露出破綻,「我有喜歡的人。」

 

金丸開始懷疑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

御幸前輩所說得所有過往都是如此讓他陌生,然而東條和倉持前輩奇怪的對話和反應反倒讓他覺得自己才是出錯的那個,而他竟然也在這樣怪異的氛圍下開始懷疑起自己所深信不疑的記憶。

「……我相信御幸前輩。」在盯了良久的電視屏幕後,東條得出這樣的結果,「而且在這樣的場合,前輩不可能只是隨口說說。」

「前輩的確不會,但這樣的說法我覺得還是過於大膽—我的意思是,沒有多少人會相信—」金丸小聲解釋著,倉持轉過頭看了下身旁的後輩,隨即便轉回身子:

「不相信的人不管說什麼都不會相信吧,記憶的事情本來就很主觀,你覺得是就是,那本來就是屬於你的。」

 

我有喜歡的人。御幸回想著自己方才所說得話,彷彿確認著自己這麼說沒有問題,但話已經從他口裡流出,再不對也來不及了。

「但我直到畢業才告白,最後我被拒絕了。」御幸面容輕鬆的道起往事,沒說出口的是到了現在他還是會想起那一晚的畫面。

「居然還有這一段故事!那麼對方是怎麼樣的人呢?」

「大大的褐色眼睛,情緒波動很誇張強烈,如果要有個形容詞嗎……大概就是天使吧?」

「看來您真的很喜歡對方呢,該不會方才談到的主角就是她吧?」注意到主持人似乎理解錯了方向,御幸也不打算修正,乾脆順著對話接了下來:

「我並不否認。」

「啊啦啦—那還真的是很浪漫,難怪您會說把這件事當成一個奇幻故事,畢竟被喜歡的人拒絕還是有相當大打擊的吧?」

御幸笑著閉起眼睛,再次回覆了同樣的話:

「這我也不否認。」

 

在這之後節目便進入尾聲,御幸不大理會到底女出持說了些什麼,只知道自己朝著攝影機不斷點頭和微笑後便迎來了幕後黑衣人的一聲錄製結束,他的魂已經遊到了偏遠的地方去,然而他依然不能忽略自己不正常的汗量。

 

直到錄製結束御幸才意識到自己在整個節目上說了什麼。

這讓他驚恐不已。

 

他的確說出口了,以半強迫自己的方式。御幸在走向後臺後便給自己灌下半瓶的礦泉水,然而這些水依然不足以補足他所流下的汗,他需要某種更加具體的鎮定方式,比如藥物還是—

羽毛。

御幸伸手往衣服的口袋翻去,然而他將內袋也一併翻出來,卻什麼也摸不著。

心裡的警鈴大作,他不能冒然向別人求助,這裡只有他一個人,而他也只能相信自己。

御幸立刻轉身衝出休息室,撥開了幾個與他逆向的工作人員,當他再次回到拍攝現場時,佈置好的場景器具已經一一被撤了下來。

 

「御幸先生,請問有什麼事嗎?您剛剛走得好匆忙,還來不及招待您。」女主持看向依然微微喘氣的賓客,她從他四處環顧的眼神貼心問道:「請問有什麼遺漏的東西嗎?您似乎在尋找什麼。」

「—羽毛,妳有見到一根羽毛嗎?」

「羽、羽毛?」女人睜著帶著眼影的眼睛,這讓她驚訝的表情又浮誇了點,「我們剛剛收拾的時候並沒有見到—」

御幸忽然一聲嘆氣,他怎麼會想到要問女主持呢?明知道對方就是那個最不相信的人。

 

「抱歉,那沒有事了,我待會還有一些行程,得趕著回去,不好意思。」

「不會,我們節目還很高興歡迎您的到來,御幸先生在後面的問題也銜接的很好,連我都被騙到了呢,沒有想到您是如此浪漫的人。」

御幸再也堆不出場面的笑容,他只是頷首示意,離開了步調匆忙的攝影棚。

事情就像被串起來的炸藥連環在他心底爆破,御幸仍然不曉得自己這麼做的正確性,但他確信唯有這麼做才能使他緊密的嘴鬆出一點過往—況且他的確是說出口了,但也不是說得完全。

然而目前這些突破足夠惹得他心神不寧了,他知道自己遲早有天得面對那些破碎難堪的回憶,他得將那些帶利刺的過往給一一拾起,這些終將是屬於他的一部分,他無法捨去或遠離。就像長在使者身後的翅膀一樣,它們與生俱來、隨之成長,是緊隨著他的足跡,還無法被白浪掩沒。

 

褲袋裡的手機鈴聲一下子將御幸抽回現實,他拎起手機端詳了一會,還在猶豫著是否接起便已經滑開了螢幕。

「御幸先生,我已經看了節目,能否跟您再約個時間呢?」對面的女聲鎮靜而溫柔,傳進御幸耳裡彷彿只是鏽掉的收音機,而他像個上年紀的老人在對著老古董說話。

「這次我們換個地方好嗎?」老舊的收音機依舊播放,不打算等待收聽人的答覆,「我知道一個很好的地方,我會帶點食物和茶過去,您只要人到現場就行了,待會發地址給你。」

恍惚間御幸發覺自己已經答應了下來,手機傳來的簡訊聲點醒了他,而上面的地址是前幾年再熟悉不過的地方。

 

是他高中時期的母校。

 

他很樂意說個故事,說個帶了點奇幻、攜帶著希望,有些甜蜜但又—

「御幸先生,請回神。」

女心理師打了聲響指,手指頭像打在御幸的腦門上,一下子將他從記憶的海底撈起。

「我們今天不做什麼,將它當作一段敘舊之旅就行。」

「但我和妳以前也並不認識。」

「如果是與你記憶的敘舊之旅呢?」

「那這趟旅程會很無聊了。」

女心理師不再說什麼,只是淺淺的微笑,任由御幸帶著自己前往可供歇息的房間。

那是可以看見棒球隊訓練的房間,幾片老舊的玻璃還染著灰塵,外頭的陽光熾熱而不留情的照射進來。這裡也是御幸找到筆記本的地方,與上次不一樣的是現在沒能看見揮灑汗水練習的男孩們,這天假日他們到別處去打友誼賽,御幸是向教練撥通了電話、收到准許才得以進來這邊的。

 

女心理師像是野餐那樣,在被曬得溫熱的白色摺疊桌上攤開一層綠色布巾,接著將已經預備在玻璃盒裡的餅乾掀開,就像以往他們每一次的約談那樣。

「我自己做的,低糖加了肉桂,你吃肉桂嗎?」女性端莊的往水壺的蓋子倒上一杯金萱,自顧自的將熱茶遞到御幸面前,「但這裡也沒有其它食物,我就當作你能接受了。」女醫師依舊頻頻說著,似乎已經忽略了身旁客人的想法。

 

女性在一切食物準備就緒後,便專心欣賞起外頭的景色,她兩隻手疊蓋在膝蓋上,一語也不發。

御幸同樣盯著外頭的土色練習場,他看著摩擦的樹葉、看著地上偶爾翻滾的砂石,最後他看向投手丘,下意識的給上頭打上一道熟悉的人影。

「天使年代。」女心理師彷彿能抓住人心,她不疾不徐的唸道,「我記得你在電視上這麼說過。」

御幸沒有吭聲。

「我還記得你說過你曾經歷過,雖然之後主持人似乎會錯意了,但我想你的確是想表達自己曾經接觸過天使吧?」

他依舊不做回應。

「而我猜測在說完這些事情的你,根本沒想過自己會說得如此之多,我想你是採取了一個極端的手法?」

「妳都知道。」御幸的手遮住一半的臉,他的聲音悶在掌心中,「妳知道的話何必一件件事情問起?」

「我的確不用,但我總得挑個話題吧?我說過了,這不是相談,只是個午後的聊天。」女性將一塊餅乾送進口中,像是為了附和她口裡所說的閒聊,「所以,如果你一直不開口的話,就是我來主導話題內容。」

 

御幸依舊以沉默代替,良久只是啜飲了一口熱茶。

他要從哪裡開始說起?

他的記憶在亂竄,像是震動的分子受到過度加熱而沒有頭緒的碰撞。懷疑與不相信、事實和意識論,他有一大片的時間受到自己和外界的質疑,御幸知道有個人曾經出現在他的生命中,但身旁的人卻沒有一個記得,他記憶裡的存在頻頻受到挑戰,那是真實無比的過往—卻又是飄渺迷茫的童話故事。

「……我,」御幸半開了口,複雜的思緒只讓他推出這個字,一旁的女性簡短的哼了聲,「有段時間,我總覺得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

御幸抬眼望向窗外。

「我曾經跟友人找過一段丟失的過往,而在某一天—確切來說,是我在這個地方找到一本筆記本之後,我的記憶就像連環鎖那樣被一一打開,然而只有我一個人,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可以跟我談談那本筆記本嗎?」

「黑色底,上面有被光照射後會發亮的粉,這樣大,」御幸兩隻手比畫著,「起初我以為裡面是一片空白,而在我想起記憶裡缺失的那一塊時,那本筆記簿像是在一夜之間被人點了魔法,一長串一長串的字都浮現上來了。」

「上頭寫了什麼?」

「某個人的日記。」

「誰的?」

御幸朝女醫師望過來,嘴唇緊緊閉成一條線。

她同樣回望著他。

他閉上了眼睛。

「澤村榮純。」

他深吸一口氣。

「我曾經的搭檔,就站在那邊的投手丘上。」御幸抬頭瞄了眼窗外,「但他離開了,原因我不想多說,不然我覺得自己應該不只有PTSD要就診了。」

 

「你覺得我不相信你。」心理師黑色的眼珠子盯著御幸的,像是要探究什麼黑洞,「我不認為你所經歷的只是一場虛幻。」

「這不是一般人能相信的—這就是為什麼我不希望來找心理醫師,不管我怎麼說你們都有一個專有名詞可以塘塞那些不切實際的故事,因為連我都難以相信—這世界怎麼會有地球以外的人存在?我、我如果沒有親眼見到我也不會相信的,但現在我能告訴你的只是—」

「御幸先生,我從來沒有說過我不相信你。」

女醫師一字一句,清晰穩定的從口中道出。

「您來就診只是需要平撫您曾經受過的創傷,僅此而已,你沒有幻想症、也沒有因為抑鬱而引發其它症狀,你說得那些並不是什麼奇幻故事,我都瞭解。」

女醫師說著便從口袋遞出一盒木盒,在她修長的手指揭開蓋子之後,御幸見到裡頭躺著一根白色柔順的羽毛。

就像他曾經擁有的那一枝。

 

「我想這是最有說服力的證據,這是我在五年前撿到的,我相信你也看得見,因為在訪談節目上我也見到你將羽毛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

女醫師說完後又將盒子給蓋上,那是她的,御幸回過神來,他剛剛幾乎有股衝動想將羽毛給拿起,然而那並不屬於他。

「我也曾經見過,但與你不一樣的是我並沒有喪失記憶又再回想起來,我的狀況與之前曾經發表有關天使文章的那位專家一樣,我們或許都是被挑好的媒介、來傳遞訊息的媒介。」

 

「他們還為這個計劃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

「稱之為“薪火頌計劃”。」

 

因為她是被挑好的薪火,御幸忽然將好久以前的話語給連接起來。

「但你不一樣,御幸先生。」女性將物品收回包包裡,黑色的眼似乎閃過一層亮光,「你曾經遺忘,但你打破了這個規定,所以你才會如此徬徨。」

「……你的意思是我不該想起來?」

「這有很多種說法,我想。如果我是消除你記憶的人,你的確不該想起來。」心理師笑了起來,她露出一抹略微驕傲的笑容:「但作為人類,這是一個奇蹟,你應該為此感到高興。」

相較女人逐漸升高的語調,御幸的眼神暗了下去。

那麼作為這個奇蹟的獲獎者,他得到了什麼禮物?

 

他一無所有。

只剩腐舊的記憶可以啃食。

但他又偏執的不願將過去放下,因為也只有他能記得這段過往,只有他的記憶存在澤村榮純。

他是他曾經存在的證明。

 

「筆記本在你手上,現在你是我唯一的薪火了。」

 

他是被他挑中的薪火。

然而使者依然沒能回來。

 

「御幸先生,那讓我們把問題再重新問一遍……你願意告訴我那本筆記本裡頭寫了什麼嗎?」

女醫生雙手置在胸前,嗓音低沉而溫柔的輕聲問到。

「我需要你說出來。」

 

沒有聚光燈、沒有來回走動的工作人員,更沒有濃妝艷抹的女主持,這裡只有他的醫生,和陷入回憶的他自己。

御幸將老舊的收音機關上,讓空氣徹底只剩下腦內放映機倒轉的聲響,喀拉喀拉的將他帶回高三的炙熱盛夏,以及四年前的五月十五。

 

「先生,想要買蛋糕嗎?」

 

故事從這裡開始。

 

 

正因為不能飛所以才要找到飛翔的方法,這就是人類的野望。

 

恍惚間他在筆記本上寫下這句話,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他的腦袋會自動回播澤村所說過得話了。也不知道是第幾次他更深入的想過:那麼飛起來的人類能不能盡快找到能夠在宇宙自由穿梭的方法?

御幸想到這裡又不自覺的笑了出來,怪異的笑容立刻被對面的友人給抓住。

「又再給我傻笑,PTSD好了後又有哪裡燒壞了嗎?」

「這是對大病初癒的病人該說得話?」

「什麼大病初癒,你已經好了兩年,御幸先生。」

「啊,我又要失憶了。」

「你這什麼被動式失憶?」

 

御幸不再搭理倉持,再次埋頭進入方格的筆記本中。這是他在經歷過PTSD留下來的習慣—他開始將生活所發生的事給記錄下來,其中也包括一些往事,反正只要他所想到的皆有可能出現在筆記本上,好像當時使者所留下來的黑色筆記簿一樣。

是的,他在寫日記,已經即將步入三十的男人在寫日記,倉持曾經拿這件事說他笑話好一段時間,但在親眼見證對方維持了半年以後,友人已經能在一旁看報紙喝咖啡乘涼了。

 

2027/05/14

御幸在頁面的邊角寫上日期。

距離回想起有關高中時期的記憶已經過了七年,其中有一半的時間他都在讓自己去適應和度過使者已經離開的事實,他甚至在想起來的那段時間患上了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如今這樣的情形在兩年前已經大致康復—或者稱為消停下來,心理醫生告訴他這樣的症狀仍有復發的可能,但他已經度過了最難熬的一段時光。

 

「倉持,明天我想回學校一趟。」

倉持拉開報紙一角,瞇著眼投來一計掃視,隨即又將油墨紙張抖了兩下,蓋住了臉龐。

「隨你便,只不過我那天有事,沒法跟著你去。」

「疑,我有要求你要跟我來嗎?該不會想來的其實是—」

「我去泡咖啡。」倉持起身拿起仍然剩下一半的熱飲往廚房走去,沒有被御幸看見的是往眼簾翻上去的白眼。

待友人回到座位,御幸已經將筆記本闔上,翻閱起倉持方才閱讀到一半的報紙。

「……我希望你能盡量放下。」倉持攪著即溶咖啡,瞄了眼看似專注於新聞的御幸,對方只是見外的嗄了一聲:

「又是那個話題?」這次換御幸揭開報紙一角,左眼透過隙縫望著倉持,「我說過了,經歷過了那些事,我沒有那麼容易能夠輕鬆放下—但不代表我會躊躇不前,那些過往仍是我的一部分,我會帶著它們繼續往前,記得澤村榮純也是事實,就只是這樣。」已經經過了七年,除了能夠坦然的面對那些過往,他也能輕鬆的說出使者的名字。

「啊、對了,我忘記你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叫做什麼,所以你大概不曉得我為什麼這麼執著於他。」

「……我還沒打算放棄。」倉持想起三年前那份快要抓住記憶的感覺,但很快那股無形的存在便從他手中溜走,似乎有個聲音在他耳邊細語:還不到時候。

 

「那些已經發生過的事我無法視而不見,倉持。」御幸把報紙折好,將它們平整的放在桌上,「而且我被交付了任務,我必須記得他。」

御幸喝下最後一口咖啡,神情誠懇的望著友人。

儘管使者也許已經回不來了。

 

御幸仍然記得那本筆記本上所寫得一串話。

如果你看得見就代表你相信澤村榮純的存在。

這已經完成我計劃裡的一大步了。

顯然他的記起是澤村計劃裡重要的一部分,但這仍然只是其中一步—使者曾經說過他得回去將任務作結,而沒有明講的則是他有可能遇到的困難和險況,這並不是單單只有記起來就能解決的事,澤村面對的是一個種族即將消失的未來,還是作為一個反駁計劃的叛亂者。而自己只是其中一步棋,整個賭局尚未結束—

亦或者早在他不知不覺中落幕了。

 

他仍然等待。

他說過他會等。

 

他們短暫的早餐時間在九點的鐘聲結束,倉持接下來還有事—他只是總會在這段時間義務性的來和御幸吃早餐,確保對方的狀況一切安好。而御幸照慣例的在今明兩天都會休假,一方面是調整自己的身心,一方面是他已經習慣空下這兩天—儘管有可能在做完蛋糕後便只能放空發呆。

他熟悉的身體記憶帶領他前往超商採買食材和用具,又會在回去時刻意經過需要繞遠路才能到達的蛋糕店,御幸也不只一次驚嘆這家甜品店的生命力是如此長久。

一切步調如同往常,他這麼做已經持續五年,直到最後也沒有任何人的陪伴,一直是做好了後準時放到十五號過去才認命的將蛋糕給吃完。

他一直是如此。如今也給他吃出了一股儀式感。

 

到了十五號當日,御幸便會重複著澤村曾經帶著他走過的路線舊地重遊一次,他仍然照顧著關切澤村的婆婆—就算她已經不曉得使者是誰,黑森林也在三年前年老逝世。

然而今年御幸想重返母校,沒有由來的,就像當年澤村向御幸說得那樣,這只是一場心血來潮的旅程。或許他早就不該惦記這麼多,將自己放手去面對一切也並不是件壞事。

 

這七年來他走過來了,剛開始根本可以說是渾渾噩噩的幾年,如今一切重新被運作起來,他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記憶,也知道念舊或逃避過往並不會改變使者仍在另個星球奮鬥的事,他還不如好好投入生活,這也是給遠在另一個地方的使者最好的交代。

接下來的時間要好好照顧自己。

這是澤村給他留下來的叮嚀。

御幸的時程表一如往常。睡前準備好食材,早上五點起來開始製作蛋糕,接著將成品放入冰箱。這之後他會背起側背包往列車方向走去,但今日的路線改往母校,他只需徒步走個十五分鐘便能到達,因此他不急著趕往目的地,他甚至可以在稍涼的夜晚漫步前往。

御幸在離開前確認了一回家電都被拔上插頭,以及依照往例的,在桌上留下一張便條貼。這個舉動對於幾年下來都是一個人居住的他或許有些奇怪,但這彷彿是一系列自然而平常的動作,應該要有另一個人看見也是理所當然。

 

正當他彎下腰繫上鞋帶時,房裡的燈忽然全數暗下。

御幸第一時間望向電燈開關,儀器顯示仍然是在開啟狀態,他接著轉頭環顧客廳,只有一整片的黑暗在他身後。

然而這片黑暗暗沉的過於徹底,儘管御幸坐在玄關處,一半的窗戶外頭仍然沒有一點亮光透進,這並不是平時晚上七點的亮度。他對這個景象似曾相識。

彷彿有股電流竄上他的背脊,御幸猛的站起身,肩上的背包頓時滑落到地上。他來不及脫去鞋子便跑到窗邊,三樓的高度雖然並不是相當高的視角,但御幸仍能望見外頭大多數的樓房也跟他的情況一樣—這是區域性的停電。

他的腦袋自動浮上一些片段,御幸不假思索的將它們連成一個圓圈。

高中時期的停電。

怪異的通訊方式。

五月十五。

 

在這極暗的夜色裡,他開始尋找一對發光的金色雙眼。

他是在期待嗎?

他是、他期待著能夠找到熟悉的身影,但又驚慌於見到對方時該說什麼。

他仍然抱有希望嗎?

一直都是—七年來從來沒改變過。

他的承諾依舊和海邊的告白一樣,只要是澤村榮純,他就願意等。不管日換星移、距離長遠。

 

而外來的使者願意讓他等嗎?

他今晚就著月光,盯著便條一路坐到天明。

沒有人從天而降,更沒有人前來敲門。


 

「昨夜所發生的大面積跳電,電力公司出來做出了聲明,檢測人員評估起因有可能為機台過於老舊……詳細原因還待商討,電視台將持續追蹤。接下來……」

御幸關掉了電視,黑色的螢幕一下子映出了他神情渙散的啃著已經沒有食物的叉子。

「說吧,什麼風讓你一個禮拜過來打擾我兩次。」

「……你以為我想過來嗎?」倉持瞄了眼桌上只動了三分之一的蛋糕,眼珠子便沒有從上頭移開過,「你一直都記得。」

「……什麼?」御幸輕側臉龐,聲音放得細小。

「那個時候他說得話,聖誕節那晚。」倉持面不改色的補充,他緩慢抬起頭,看見御幸的表情頓時固在了臉上,「他說他想吃黑森林慕斯,你一直都記得。」

空氣忽然迎來不合時宜的靜默,御幸張著嘴卻不曉得該說什麼,他甚至連大腦都陷入空白。

「就在昨晚,停電的那一霎那。起初只是覺得有種熟悉的感覺,但接著所有記憶都湧了進來。」

御幸乾乾眨著眼,顯然倉持的解釋不足以讓他緩和下來。

「……你好歹說點話,剛剛也是我在想起來後說出的第一句話,打擊比較大的是我吧?」

「你想起了多少?」

「很多,沒辦法說清楚。昨天我也在試圖整理,但我發現自己根本沒法分辨哪些到底是我原來的哪些是被竄改過的。」

 

御幸盯著桌面良久,最後他從座位上站起。

「你應該看看這個。」他拉開抽屜,將放在最底層的筆記簿遞給倉持,「是那傢伙的日記本,應該會給你帶來點幫助。」

倉持接下書角已經捲起的筆記本,當他翻開第一面,皺褶的痕跡說明了這本日記被翻閱的次數。

而他們再次說上話時已經是一個小時以後的事了。

 

「我已經有打算了。」當御幸看見倉持翻到最後一面時,他平靜的口吻緩緩道出,「我會從這邊搬走。」

倉持闔上筆記本,一時間轉換不了心情,他有些沙啞的問道:「你要搬去哪?」

「還沒決定,反正就是離開這裡,大概去個少人一點的地方吧。」

倉持吸了一口氣,「原因?」

「只是想休息。」御幸淺淺笑起來,眼神不再放在倉持身上,「然後轉換一下想法罷了。」

「……隨你想的做吧,如果這會讓你好一點的話。」倉持將筆記本從桌上拿起,他不自覺收緊了力度,「可以借我帶回去看嗎?我剛剛看得很匆忙。」

「啊、你拿走吧,不還我也沒關係,那本來就不屬於我,」他頓了頓,「算了,當作是借放在你那好了。」

「你要放到什麼時候?」

「到我想拿走的時候。」

倉持望了眼友人的眼神,隨後只是點了下頭,將東西塞到背包裡便離開了屋子。

 

在看見倉持關上門後,御幸鬆下了緊繃的肩膀。好了,他要離開了,御幸麻木的想著,此刻的他疲累於繁瑣的思考,他不覺得失望、也不覺得自己所做得一切沒有回報,只是在這大起大落的七年之後,他需要好好的整頓自己,好迎接未來的更多生活。

御幸盯著已經擺了一段時間的蛋糕,這次他沒能吃完。

 

家中所要收拾的東西並不多,很快他便把需要帶走的東西打包在一個個紙箱裡,其餘已經用不上的都丟入黑色垃圾袋中,包括某些無用的宣傳紙、破了個洞的襪子,以及一些已經無關緊要的記憶。

他要離開了。御幸再次想到,像是在給自己做最後通牒。他就像每次離開家時那樣檢查著各樣物品,但又好笑的想著自己已經不會再回到這裡,接下來發生什麼事也無關於他。

他的手置在把手上,銀色的質地反射著他和身後的背包。他下意識的回頭,又挫敗的告訴自己不會有誰在那。

然而他的身體帶有記憶。

依照往例的,御幸在桌上留下一張便條貼。

御幸關上已經掉了漆的大門,赫然發覺外頭是頂著艷陽的大晴天。


 

他搬到了距離市區有些遠的郊外,雖然交通並不算是方便,但只要準時搭上車一切都還算過得去。

這裡的人口更為稀少,他甚至能有一間獨立的小平房,御幸靠著電視沒少播他的新聞而很快和周遭的鄰居混熟,一些年紀較小的孩子也會纏著他打棒球,風評在少人的家戶中依然廣為流傳。

 

棒球打得很厲害的大哥哥會說很多奇妙的故事,孩子的口是這麼說的。

住在街角的女孩會說自己聽過許多童話故事,但御幸哥哥的故事最有說服力,長著翅膀的天使補足了年幼孩子的幻想,鉅細靡遺的描述擦亮了晶亮的雙眼。而當女孩詢問男人的故事究竟出自哪一本童話書時,御幸只會笑著指著自己,這些故事都源自於他。

而女孩又會說,男人總是以同樣幾句話當作故事的開幕曲:

「呃……我想我會說這是個帶了點奇幻、攜帶著希望,有些甜蜜但又苦到深處的故事,你們確定要聽嗎?」

 

這個故事來自於他記憶的底層,是經過驚濤駭浪才被海水給帶上來的潮,汪洋還捎給他一罐玻璃瓶,裡頭裝著跑馬燈般的過往、以及一本黑色的筆記本。

它們散發著陳舊的氣味,然而他只是嗅一口也能記憶鮮明的將那段經歷娓娓道來。

 

是的,御幸一也很樂意說個故事。

他知道唯有當自己能夠如此坦然的面對過往、並且開口向眾人傾訴時,那才算真正的放下了。

 

當故事來到第十一遍的結束時,夕陽西下,孩子也到了回家的時間。

落陽的照射將女孩的影子拉得老長,她走在靠海的砂石路上,忽然瞧見前方多了一道身影,那道黑影的背後還有兩片怪異的存在。

 

像是只在童話故事裡出現般。

 

「小妹妹,你們這裡有個叫御幸一也的男人嗎?」


 

這並不是最後一頁。倉持將筆記本翻到最底面的時候,一串不算整齊的文字塞在了左上角。

 

關於薪火頌計劃:

 

曾經有人說過我是這個計劃的薪火。

薪火代表信息,是要給某個人的重要訊息。

現在我要把這個信息傳達給一個叫做御幸一也的人:

你也是我的薪火。

遠不止於燎原,還要流傳萬代。

 

這是我和你的薪火頌。

 

—END—

 

後記:

 

沒想到在我有生之年可以打上END這幾個字,還是在第一次寫得御澤,我太高興了(淚崩)

老實說剛開始想打這篇文的想法很簡單,就是在看了鑽石王牌後覺得澤村這個人怎麼這麼天使?於是我就想那乾脆來打一篇澤村真的是天使的文好了,這篇文章就這麼誕生了(另一個原因是我覺得榮純的日文唸起來很像天使的諧音XD)

 

反正這篇文我沒有在一剛開始就打算鋪設太多,比較像是想要打什麼就打什麼,所以可能也會有BUG XD,是的它就是我的爽文,但也因此在裡面加了我很多的幻想和腦洞之類的,總之我打得很高興,希望閱讀得你也同樣高興。

其實還有些小部份設定沒有出現在文章裡,比如澤村的賭約到底是什麼、他的母星到底是哪顆星球,也有很多想打的情節沒有描寫出來,像是澤村的翅膀登場次數之類的,結果人家雖然是個天使但只有開頭和結尾有出現過而已XD,失職了,如果有番外我會盡量把正文沒說到沒爽到的都放進裡面。

 

一些只是純粹閱讀的朋友,你們可能就是單純閱讀故事,但我一直以來也是秉持著如果有人喜歡我的故事就好,因此你們可能只是潛水,我也希望你們喜歡這個故事(當然如果可以留言讓我知道就更好啦XD)

 

一不小心廢話有點太多,反正這是我一篇隨心所欲的文章,文筆拙劣故事劇情也有硬傷,很高興有毅力看到現在的你,我也很高興我能完結這樣長度的文章(本來想說八九萬完結,結果尾章打太嗨飆到十萬七千字😂),各種方面對我來說都是奇蹟。

 

最後再次感謝您的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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